首页 -> 2007年第3期

《世贸中心》:一部伪真实的通俗剧

作者:王 炎




  
  三
  
  在五年前的一次电影研讨活动中,我就已经看出斯通转向的端倪。在世贸中心倒塌后不到一个月,好友明炜来电话,约上几个朋友一起到曼哈顿中城的林肯中心,去听纽约电影节的一个特别讨论,主题是“制作有意义的电影”。主办方之所以设计这次活动,显然希望纽约电影节对 “9·11”做出回应。因此,围绕好莱坞二十年来的影片到底有多少严肃的政治意义,以及除了娱乐目的外,电影还应对社会现实有多少关切等问题展开辩论。记得主要是因为邀请了奥利弗·斯通和几位好莱坞发行商的CEO,讨论敏感的政治话题,才让我们几个中国留学生特别好奇。尤其想知道斯通这位专搞现实批判的大导演,会对刚刚发生的恐怖袭击发表什么高论。当时纽约的气氛还有些紧张,公共交通尚未完全恢复正常,等地铁要很长时间。我们因此约好先到纽约大学旁的“华盛顿广场”聚齐,再一起去林肯中心。我路过“联合广场”时,看到广场上聚集着许多人悼念遇难者。到处是肖像、蜡烛、花圈、挽联、美国国旗,人们在大理石碑上书写着思念、悲痛、愤怒、反思。一下子,纽约客变得如此沉重、深刻,一反匆匆忙忙、即时行乐、唯利是图的移民城市惯常的脸谱形象。
  到了华盛顿广场,几个朋友相聚了。从9月11日开始就交通不畅,大家已经二十多天没见面了,都迫不及待地要告诉别人自己的见闻,发表高论。七嘴八舌,争论不休。这里离世贸中心很近,空气浑浊,弥漫着浓浓的塑料烧焦的味道,长期无法散去。许多路人带着口罩,有点像后来北京的“非典”时期。大家谈兴甚浓,差点忘了聚会的目的,一次次重复着:美国从此改变了,世界也永远不一样了。有一个朋友说:五年后,我们再回头来看美国变成什么样子,世界到底发生多大变化,中国将来会怎样。
  等我们到了林肯中心,活动早已开始了。会场的气氛不同寻常的紧张,不像一个研讨会,倒像一个批判大会。台下观众正在与台上嘉宾对骂:一个上了年纪的观众说:“9·11”后美国人只知道指责别人而不知自我检讨,实在可悲。而台上一个嘉宾大骂这个观众是卖国贼,会场一片哗然。斯通在台上情绪很低落,近乎绝望。他痛斥美国社会的保守和好莱坞运行体制的专断,抱怨批判性的影片往往拿不到投资,即使拍成了也遭禁演。(宋明炜把当时活动现场的情况记录了下来,并于2001年写成《9·11日记》一文,在2001年第6期的《天涯》杂志上发表。)同时,他对恐怖主义深恶痛绝,对一个月前发生的事件,表现出无法抑止的愤怒。他说,在“9·11”发生的第二天就想拍一部关于恐怖主义的影片,结果在五年后才兑现他的计划。不过这部影片与他“9·11”前创作的具有强烈批判意识的作品风格大不相同了,在《世贸中心》中,我们仿佛看到他在宣泄五年前对恐怖袭击的愤怒:影片借那个方下巴海军陆战队员卡恩斯之口:“那边得有人对这里发生的事复仇!”斯通在提醒观众反恐战争的合法性。同时,我们还能看出他与保守的美国社会和好莱坞体制达成的妥协。其实,从《亚历山大大帝》(2004年)开始,影评界就对斯通的“后‘9·11’作品”感到困惑,不知道他的创作意图何在,会向哪个方向去。斯通的作品风格开始变化了,逐渐转入好莱坞娱乐片的传统叙事框架,对美国社会的保守价值观也就渐渐失去了批判力。特别在《世贸中心》里,斯通干脆拥抱美国主流意识形态,索性玩起“主旋律”来:灾难营救的英雄事迹、视觉冲击的大场面、通俗剧情的叙事策略,以及渲染情绪依赖音响效果等。
  这部片子的情节主干是两个港务局警察被困世贸废墟之中,他们思念家人,以温馨的家庭温暖彼此鼓励,勇敢地活了下来。同时,影片穿插着他们的家人如何焦虑等待营救消息的平行叙事。显然,导演希望通过两个英雄和家人的微观情感故事,来呈现宏大的历史事件。如果不告诉你这是斯通的作品,你也许会以为《世贸中心》出自斯比尔伯格或朗·霍华德(《达芬奇密码》的导演)之手。更让熟悉斯通作品的人难以理解的是,影片中竟出现了耶稣显形的幻象。这种带有宗教情怀的不折不扣的保守主流叙事,可以给“反恐”战争涂上一层圣战的色彩。在采访中,导演斯通极力辩解说这部影片没有任何政治意图,一切情节均如实再现了当事人的回忆和目击者的陈述。同时,力挺斯通的影评也出来打圆场:你们不能指责作为当事人的警察观念平庸、保守,他们确实说困在废墟里时产生了幻觉,斯通并没有操纵电影来表达自己的价值观,他只不过真实地再现了生还者的回忆而已。
  
  四
  
  世贸遭袭的五周年纪念日傍晚,我再次来到华盛顿广场。天气开始回暖,广场上的人像平常的好天气里一样,休闲地散步、聊天。一个黑人鼓手击打着节奏悠扬、深远的非洲鼓乐;一群亚美尼亚人身着民族服装,载歌载舞,欢快地为游人表演;一个墨西哥毒品贩子一下盯上了一个眼神迷惘的年轻人,当两人目光相碰时,他们立刻心领神会。就在擦肩而过的一刹那,白人青年塞到毒贩手里一张20元的票子,毒贩则把一个绿色小塑料袋丢进青年人的口袋。很像电影里的特务接头,两人向四周环顾一下,神秘兮兮地离开广场。华盛顿广场一直是著名的毒品交易场所,虽然已是公开的秘密,但多年来纽约缉毒特警似乎更愿意投身于好莱坞动作片那种的烽火大案里,而广场上的大麻交易,不过是小打小闹,根本吸引不了NYPD的眼球。我坐在长椅上,呼吸着纽约市空气中特有的气息,五年前那呛人的焦糊味早已散尽,也没有了带着口罩、行色匆匆的路人。我向世贸中心的方向望去,五年前高耸入云的双子塔本应近在咫尺,今天却是一片开阔的天空。记得好友曾向我们发问:五年后会是什么样子?“9·11”后的五年里,美国曾举国上下群情激愤,大举入侵阿富汗,一战告捷,欲罢不能;再次兴兵伊拉克,拉倒萨达姆的铜像,庆祝西方民主在阿拉伯世界的胜利。不料美国却很快陷入了战争泥潭,全世界反战、反美的声音,压过了乐观的新保守主义的喧嚣,美国的国际地位也因此空前衰落;欧洲与美国疏远,开始在国际舞台上扮演越来越独立的角色;美国内部民族矛盾加剧,民族凝聚力大打折扣;在2006年的中期选举前,伊拉克法庭判处萨达姆死刑,但也没能使保守的共和党赢得美国国会的控制权,拉姆斯菲尔德下台,布什成为跛脚总统,民主党开始制定撤军计划;中国这时迅速崛起,力图在国际事务上有所作为,在亚洲、非洲、中东扮演越来越重要的角色……
  我想知道当时提问的那位朋友对过去五年有何看法,于是走进他位于广场旁边的纽约大学历史系的办公室。在那深灰色的六层小楼里,我提起五年前的聚会,他显然已记不清楚了,就提议一起去看新上映的《世贸中心》,或许能刷新一下记忆。在“林肯中心”宽敞的电影放映厅里,我眼前又浮现出斯通因愤怒而扭曲的脸。银幕上长着方下巴的海军陆战队员在康州的家里观看电视上美联航班机撞入世贸中心,立刻找出熨得整整齐齐的制服,庄严地顶盔束带,义无反顾冲向已夷为平地的世贸废墟。镜头一切换,他已在世贸的废墟上,以赤诚的爱国热情和受过训练的陆战队员敏锐的目光,一下子找到了电影主人公,就伸出有力的大手:“我们是美国海军陆战队,你就是我们的使命!” 坦白地说, 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把这个感人的故事与自己的记忆联系起来。看完电影后,我反而觉得世贸中心变得遥远了,我经历的“9·11”与电影中的情节似乎没有什么关系。
  在林肯中心旁的星巴克咖啡厅里,我问变得有些沉默的朋友:“觉得电影怎么样?真实吗?”他无奈地笑笑:“斯通太让人失望了!我不喜欢这部电影,一点都不严肃。我当时感到的震撼要巨大得多。” 他在“9·11”的前一天晚上也和我一样赶论文通宵未眠,而且11日上午还有课。所以,他一大早睁着通红的双眼冲下地铁站,从上城赶往下城的纽大。因前一天没时间准备课上要求的阅读材料,他就利用坐地铁的时间临阵磨枪。地铁开到42街时突然停下来不走了,他以为又像往常那样是高峰区间临时改站,于是冲下火车转向其它开往下城方向的线路。结果发现所有地铁线都停驶了,42街这个连接各线路的庞大中转站,挤满了不知所措的乘客。这位一夜未眠的朋友心里只想着上课,对发生的一切也不好奇,径直跑出地铁站,一路小跑奔向华盛顿广场,心想:坏了,今天肯定要迟到。在路上他越来越觉得不正常了,所有人都向相反方向——上城——疾行,几乎没有人与他同路,而且越往下城走,人越少,步子越急,神色越慌。但这位朋友还是义无反顾奔向华盛顿广场旁的一个纽大教学楼,气喘吁吁拾阶而上,却发现教授不在教室里上课,而正与三五一群的学生在楼道里聊天。学生们要么激愤、要么沮丧,一次次问教授:为什么?为什么?每个教室都开着电视,也有学生在看电视,不时发出惊叹声。他这时才放慢步子,迟疑地问教授:今天不上课吗?所有人回过头吃惊地看着他:“你不知道发生什么了?”他走进教室,电视里世贸大厦轰然倒塌,他大脑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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