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世贸中心》:一部伪真实的通俗剧

作者:王 炎




  一
  
  “大陆航空”的班机开始俯冲,徐徐降落到纽瓦克机场。我从机窗俯瞰曼哈顿,纽约壮观的空中风景线逐渐清晰起来。远远看去,下城以世贸中心为轴心的鳞次栉比的建筑群,因双子塔不复存在而让这“空中风景线”残缺不全,使“帝国之州”(纽约州的别名为Empire State)的心脏霸气大伤。为了赶在2006年秋季学期开学前,办理讲学所需的人事手续,我提前一周飞来新泽西。8月底的北京还很热,我只穿着T恤和短裤在机场提取行李,发现这里的人已穿上风衣、戴上帽子,自己倒像是从夏威夷回来的度假客。一出机场我就领教了美国东部的冷夏,这里仿佛已近深秋了。
  刚讲了一周的课,我意识到一个历史性的日子就要来临:2006年的9月11日是“9·11”五周年,人们默默地准备着纪念活动。公共媒体、大学校园、社区图书馆纷纷公布了活动日程,当然最引人瞩目的还是世贸双子塔遗址上的悼念仪式。那天早上8点钟,曼哈顿下城已经聚满了遇难者家属和前来凭吊的人,其中二百名家属用几个小时大声诵读近三千名死者的名字。在这个冗长的过程中,人们默哀了四次,分别在第一架飞机撞入世贸大厦的8:40分,第二架飞机撞入的9:03分,世贸南楼倒塌时的9:59分和北楼倒塌时的10:29分;场面肃穆哀切。因当天下午有课,我只好在前往大学的95号州际公路上,从车载收音机里收听着悼念活动的转播。
  “9·11”那年我在美国学习,那时晚上经常要赶论文,早晨一般起得很晚。记得9月11日一大早,急促的电话铃声把我吵醒了,我没好气地接起电话,那一端是个同学,让我赶快打开电视,说飞机撞上世贸大厦了。我真犹豫是继续睡懒觉,还是起来看这空难新闻。但反正是睡不着了,就不情愿地打开电视。所有台都是冒着烟的世贸大厦的画面,不像往常总有现场记者喋喋不休地解说,这次CNN breaking news的气氛有些异样。恰在此刻,电视屏幕上第二架飞机撞入双子塔,镜头开始晃动起来,伴随着混乱的尖叫声:恐怖袭击!我完全醒了,意识到出大事了。拿起电话给曼哈顿下城的朋友、同学打电话,想问问他们那里怎么回事,看到什么没有。但所有曼哈顿的号码都不通了,通讯已经中断,看来情况已非常严重。我想到现场去看看,就匆忙穿上衣服,开车驶向横跨哈德逊河的华盛顿大桥。
  这个连接新泽西与纽约市的悬索大铁桥,始建于1931年。是它成就了新泽西北部的市郊文化,在纽约市郊生活的人逐渐成为美国富裕中产阶级的象征。为了纪念“9·11”五周年,奥利弗·斯通制作了《世贸中心》(World Trade Center)(2006年)一片,影片一开头就有这样一组情节:一个最平常的早晨,纽约市港务局警官约翰·迈克劳林(尼古拉斯·凯奇扮演)一大早起来,为了不吵醒妻子,悄悄地梳洗着装,像许多中产纽约客一样,从纽约市郊北新泽西匆匆赶向曼哈顿上班。然后是一组蒙太奇镜头:在清晨柔和的阳光下,警官驱车驶过华盛顿大桥,眼前哈德逊河对岸的纽约市高楼林立,自由女神像、帝国大厦、时代广场、世贸中心等标志性画面一一闪过。有许多影评认为,斯通这次拍了一部政治题材的非政治性影片,《世贸中心》主要凸显的是人性的力量。但我却认为,这个五分钟长的开场恰为整个电影定下了政治调子:一个最普通的美国人,过着最典型的美国中产阶级生活,穿梭于集中了自由女神、帝国大厦、世贸中心等象征着美国核心价值的大都市,而这一切正面临着从天而降的外部威胁。显而易见,这种威胁不可理喻,影片也因此不做任何历史背景的交代,甚至连这个来自“野蛮文明”的打击本身也不可再现,所以影片只用逼真的音效和撞向世贸飞机的巨大阴影,来间接地暗示那场灾难。朋友Ted告诉我,那年他父母退休在家,当他们看了第一架撞机的新闻后,就走出房子来到后花园,正好看到第二架飞机摇摇晃晃地从房顶掠过,那架飞机飞得那么低,几乎要碰到房顶了。威胁其实如此逼近、真切,而斯通宁愿让观众在影院里先带上眼罩。
  还是五年前的那天上午,我急匆匆向华盛顿大桥行驶,却发现大桥早已经关闭,而且路上设置了大量路障,已无法从原路折回了,只好循着路障排列的方向前行。结果就折向这条95号州际高速路,与五年后的今天一样向南直行。当年在途经与曼哈顿下城平行的位置时,我曾隔着哈德逊河,从新泽西一侧眺目远望,昔日高耸醒目的双子塔,已荡然无存,只有一根浓浓的烟柱直上云霄。在同一条高速路上,中午赶往学校上下午的课,车载收音机里播放着“9·11”五周年纪念活动,一个家属泣不成声,念不出死难者的名字。我这时不由得再次隔着哈德逊河朝曼哈顿方向望去,河那边竟没留下一点点世贸中心的痕迹,好像根本就没有什么“双子塔”存在过。不知不觉已开到学校,发现校园食堂的一面墙上贴着割成几截的红色长幅,上面写满了“9·11”死难者的名字,气氛异常凝重。这时有一长长的师生队伍缓缓进入大学内的小教堂,为死者做安息弥撒。一个牧师为这次弥撒准备了特别的祷文。一名女教师在默哀过程中瘫倒在地,失声痛哭,不能自持。在小教堂里,我意识到事隔五年,“9·11”的创伤在美国人的心灵中,依然流血。
  
  二
  
  许多影评都热情地赞扬影片《世贸中心》,称它逼真地再现了五年前的悲剧;而且在这五周年的纪念日上,导演斯通以一部真情实感的影片,给了死难者、英勇献身的消防队员和经历了心灵创伤的所有美国人一个交代。但是普林斯顿大学研究古希腊悲剧的教授曼德尔松,却有不同的解读。他在一篇针对《世贸中心》的影评中举了一个有趣的例子。公元前494年,希腊、波斯战争爆发,波斯王大流士血腥占领了小亚细亚的希腊城邦米利都。仅两年后,古希腊剧作家普律科司就上演了悲剧《米利都的陷落》,以纪念希腊人这一惨剧。但结果证明,剧作家过早将历史改写成戏剧。当时在剧场里的雅典观众哀恸不已,指责剧作家伤害了他们的感情,罚了普律科司一千银币,永远禁演了该剧。这部悲剧因此失传,只在希罗多德的《历史》中记录了这个事情。也就是说,在波斯人血腥屠城的两年后,雅典人还沉浸在对被屠杀同胞的哀思中,尚无心境去欣赏这个将流着血的伤痛搬上舞台的悲剧。因此,曼德尔松得出结论,雅典人对《米利都的陷落》的强烈反感不是审美意义上的,而是因被撕开了记忆的创伤所做出的过激反应。
  曼德尔松曾在《世贸中心》上映前的一个月看了电影预告,结果让他泪流满面。几分钟的蒙太奇镜头:一个普通美国人开始了他平常的一天、超低飞行的班机投下的巨大阴影、百万张纸片从双子塔上纷纷落下,所有这一切提醒着五年前那触目惊心的巨大灾难。他感到如此巨大的震撼,以致有点害怕去看这部影片的正式放映了。然而一个月后,当他看完《世贸中心》整个影片时却大失所望。影片并没有像片名所提示的那样,给“9·11”事件一个全景式的历史再现;也没有像大家所预期的那样,斯通会以自己擅长的电影语言,把一桩政治事件转化成一部史诗作品。相反,这部电影却把一个有复杂社会、文化信仰和国际政治大背景的事件,拍成了一部讴歌两个港务局警察英雄事迹的“真实电视”。该片只热衷于表现普通美国人的善良和勇敢,却没有勇气面对这一悲剧背后的政治现实。斯通的影片让这位美国知名学者大为失望,他批评此片根本就不真实。就像古雅典观众一样,美国观众对影片的热烈回应,也不是对艺术价值的肯定,而是对五年前创伤记忆的宣泄。
  曼德尔松的观点有道理,《世贸中心》确实只有一个“真实”的包装,而不是严肃的现实主义影片。它把围绕世贸中心的历史与政治背景全部剥离,却把改变了世界的重大历史事件,翻拍成了一部传统的好莱坞商业伦理片。那么,为什么好莱坞商业片就不能真实地反映现实呢?我想引用研究好莱坞商业片的美国学者安德鲁·萨理斯(Andrew Sarris,哥伦比亚大学电影系教授)的观点。在《政治与电影》一书中他认为,由于电影工业的投资巨大,好莱坞电影只好屈从于美国社会的主流价值观,而不可能如实地反映政治现实;人们在电影中看到的,其实不过是反复上演的、反映着美国人深层心理的神话或寓言而已。那么这种主流价值观又是什么呢?丹尼尔·富兰克林认为就是个人主义,美国观众自始至终拒斥群体意识,以及具有历史整体意义的电影叙事。所以,《世贸中心》才不惜笔墨演绎两个警察如何被困废墟之中,还彼此交换着感人的日常家庭琐事;加上一个海军陆战队员如何一往无前,饱含爱国热情,拯救遇难的同胞。塑造善良、勇敢的个体形象是好莱坞最佳的叙事策略,在《拒敌于国门之外》等好莱坞历史题材片中,也有大量运用。然而,我们不禁要问,奥利弗·斯通并不是一位好莱坞商业片导演,他最擅长的是拍摄有深刻意义的和批判现实的政治片。他的《生于七月四日》、《刺杀肯尼迪》、《尼克松》等影片,堪称具有洞见的现实主义杰作。那么,处理“9·11” 这样重大的政治题材,斯通为什么要改变戏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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