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陪夜的女人

作者:朱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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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撤下来,他就是不撤。别人问他累不累,他说不累。其实他累得快不成了,他还要炸一口,再炸一口水渠就跟另一头接上来了,他硬是要多炸一口。结果炮响了,水渠两头连了起来,他却跑不及被泥石掩埋,大伙好不容易才把他扒出来,还没送到村卫生所便断了气。大队里紧急开会讨论,追认他为修水渠功臣,奖励他三十分工分。家里都为他准备后事啦,响器班把唢呐、牛角、箫笛吹得凄怆而热闹,抬棺材的人都要将他入殓啦,厚生的姑姑们哭得天昏地暗,厚生没有哭,厚生这小子不会哭,别人看不过眼,对厚生说,父亲死了,你装模作样也得哭几声呀。厚生就是不哭,仿佛他知道父亲还没有真死。“就这个时候,我活过来了,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老人自豪地说,那时候,这是一个天大的新闻,因为好多年没看到过有人死而复生了。小时候,我就曾看到方必富的祖父捕鱼失足跌落江底,被渔网缠住,从早上一直到中午才被人捞起来,身体冰冷,脸色死灰,大家以为肯定死了,便用破棉被一盖,准备第二天扛到山上埋了,但想不到半夜里他自己竞醒过来,到自家的厨房里找吃的,把他的老婆吓得魂飞魄散。这叫作假死,过去有人被埋葬了才活过来,但复活得太迟啦,自己爬不出来,活活闷死在棺材里。那时候,我就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见各种各样的人,梦见很多陌生的地方,梦见自己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后来听到文娟骂我,她说,正德,厚生还小,你死什么呀,还轮不到你呢,你答应过我要活到一百岁的,你快回去……我就回来。
  女人说,你怎么老是想着这些……
  老人说,那时候年轻,怕死,连广州都没去过就死,心有不甘,现在不怕了,还怕什么,都活了上百岁了,阎王不请自己也得去,再不去就成贼了。
  女人说,长寿是福呗,现在活上百岁也不是什么新闻,宋庄的冯启蒙一百一十二岁了,还能撑船哩。
  老人的身体原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三年前,老人跟一只叼走了他的鸡腿的狗怄气,追打它,结果被几根稻草绊着摔了一个大跟头,从台阶上滚下来,从此便一直躺在床上。医生来了很多次,也没说什么,也不给开药,即使开了药他也不吃。老人说,没有病,吃什么药!油尽灯灭,水涸鱼亡,就等死呗。
  老人以为女人瞧不起他,反复向她证明,死,我真的不怕,就当睡着了觉,就当出一趟远门……
  女人笑了笑。女人知道,老人口口声声地说自己不惧怕死亡,事实上,不怕死的人是不存在的,黑夜来临,会使老人战栗,他在夜里呼喊“李文娟”就是对死神召唤的害怕。她的到来,像一盘冷水熄灭了他内心的恐惧。
  老人说,他们已经五次把我背到堂屋,但每次我都没有断气,他们又得把我背回来——他们都烦透我了。
  习俗是,人之将死,最后要躺的地方必是堂屋,死在堂屋,死在列祖列宗牌位面前,才死得安心,才死得不寂寞,死后才容易找到早逝的亲人。老人三番五次地濒危,三番五次地躺在堂屋的左侧(女人躺的是右侧),平静地等待生命最后一秒的来临,亲人和背他到那里的人也屏气凝神地在等待老人咽下最后一口气。然而,不再需要奇迹的时候,奇迹却三番五次地降临,老人的气艰难地又缓回来了,死人般的脸色由苍白、僵硬变成暗淡、温润,最后竟然恢复成肉色,像熬过了寒冬腊月的桔树又有了生命复苏的痕迹,顽强而故意地嘲讽着大地的一切。他们的脸上没有惊喜,全是一番徒劳后无奈的苦笑。厚生一次又一次从广州连夜赶回,想一劳永逸地送别老人,但一次又一次地紧急召回派去向亲戚报丧的人,一次又一次歉疚地跟已经准备就绪的响器班和抬棺佬悔约,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笑柄。厚生终于失去了耐心,叮嘱自己的女人,真死了,你才给我电话!这些日子来,他的女人好几次拿起了电话又放下来,她害怕说错了又要厚生白白跑一趟。
  凤庄的妇孺最厌烦的不是老人从堂屋的地上一次又一次复苏过来,而是在夜里老人声嘶力竭的呼喊。声音不是野兽,困不住。凤庄人不多,但怨声载道起来却到处都能听见。开始的时候,小孩听不惯老人的呼喊,被惊吓得浑身发抖。后来不怕了,还没到深夜,还不睡觉的时候,他们有时在老人的窗口外往里尖叫或吹口哨,像挑逗一个失去法力的妖怪;老人被背到堂屋,他们还敢在门外探头往屋里张望、聆听,向大人报告老人是否还一息尚存。苟延残喘的老人也知道自己已经被凤庄所抛弃,招人嫌了,但他偏偏不愿嘴软,把好心好意来劝慰他的人都看作了恶意:你们把我活埋算了——你们,你们也有死的一天。后面那句话多歹毒呀。谁也不想被将死的人骂,那是不吉利的,所以没有人愿意跟老人说话,甚至对他产生了厌恶。他就在深夜里独自呼喊,让所有的人都听到像从坟墓里传出来的声音,都体会到深夜的寂静和黑暗的漫长。有几个老汉实在忍不住惊扰,站在老人的窗外责怪道,你嚷什么呀,没有人像你,存心要整个村庄的人都睡不了觉!面对指责,老人既不生气,也不答辩,仍然用冰冷的呼喊回应一切。老头们只能用三个字发泄对正德老人的无奈和不满:老不死。老人如此,厚生的女人便有压力,她不堪重负,便把压力转嫁到远在广州的厚生身上。厚生也想不明白老人为什么会这样,媳妇说,他要陪呗。厚生陪不了,他在那家韩国人开的电子厂里干得正有起色,照此下去年底便能加薪升职了,但韩国人管得严,稍不小心便要被炒掉。厚生是一个兢兢业业的人,到底是珍惜来之不易的饭碗。留在村里的男人越来越少,能出去的人都出去赚钱了,出去的女人也越来越多。老人濒危快不成了,只有一次是厚生背到堂屋,另外四次是不同的男人背的,他们都是因为家里有事正好从外面回来,就帮背一把。外出捞世界的人怕惹晦气,本来是不愿意背的,但没办法,村里只有你一个大男人,碰上这事,谁也逃不过,哪家没有老人,谁没有老死的一天?你总不会坐视不管吧。老人给人们带来那么多的烦恼,厚生觉得欠着凤庄人的人情,老人多活一天,欠的人情便越多。一次,厚生上医院,见识了一种叫“陪护”的职业,他才豁然开朗:只要舍得花钱,陪别人去地府的活也有人干。厚生便试着雇了女人。
  女人的到来使风庄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们恢复了往日的从容和惬意,女人从她们面前经过的时候,她们会拉住女人的手说,你真的不害怕?万一老人半夜升天了……
  女人说,害怕什么呀?不就是死人吗?除了不会睁眼说话外,跟活人没有什么区别。
  女人的勇敢征服了凤庄的妇人,她们想不明白,一个女人怎么会不害怕死人呢?
  “你是不是从家里拿来擦台布堵住了老人的嘴巴?”她们说。
  女人说,怎么会呢?
  她们说,那你肯定是把自己的乳房让他吮——老人像小孩,有奶就安静了。
  没等女人回答,她们便笑得令各自的乳房剧烈地颤跳起来,凤庄洋溢着欢快的气氛。
  厚生家的也尴尬地笑。女人说,我睡自己的床——个快死的人怎么还会想到乳房呢?可她们笑得更放肆了,女人觉得被别人开了玩笑,又拿不出好的回击办法,只好说,反正,我有办法让他安静,即使用乳房,那也是我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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