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陪夜的女人

作者:朱山坡




  女人知道自己之所以能让老人在夜里安静下来,是因为老人把她当成了李文娟。凤庄的女人是这么说的。厚生家的也这么说,你就充当一回厚生的母亲呗,反正吃不了什么亏。女人说,那也算不了什么,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难道还能强奸我不成?妇人们觉得是,突然没话可说了。
  老人又不是她的父亲,凤庄的妇人们不相信女人一点也不害怕,没有男人的陪同,夜里连厚生家的都不敢踏进老人的屋子,因为谁都知道那是离死亡最近的地方。但女人一点不害怕也不可能,有一次,厚生家的就听到女人在半夜里发出了一声惊叫,虽然不是很尖锐,但那声音肯定是受惊吓才发出来的。厚生家的以为出了什么事,翻身下床,在台阶下面大声地问女人,老家伙去了吗?女人良久才回答,还没有。老人适时地打了一个重重的呻吟,像刚刚缓过气来。厚生家的又说,要不要叫男人?凤庄没有男人了,我得到黄庄去叫。女人说,不用了,睡吧。黑夜又恢复了沉寂。没有人知道,那天夜里女人为什么会突然发出惊叫。凤庄的妇人们都听到了她的惊叫,知道她也会害怕,经此一吓,以为她可能不来了,但当天黄昏,女人还是来到了凤庄,只是比平时晚了一点点。
  其实,那天夜里的那声惊叫确实是因为害怕而发出的。女人竟然不像她自己所说的那么勇敢、坚强。在她们意料之中的是,她果然也会害怕。
  那晚,老人突然精神焕发,跟女人滔滔不绝地说起厚生的母亲。我这一辈子,故事多,遗憾也多,够说得上十辈子的,就一个李文娟,说到死我也说不完。老人说,在死掉之前,我就只说文娟。
  “她是一个好女人,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的女人。”老人为了证实自己的话,举了很多例子,还用准确的数字说明问题,短短的一年时间里,文娟干了一万三千一百三十二件活,给我洗了八十二次脚,捶了两百一十五次背,她生孩子的那几天里,还给我修过两次脚指甲。她不让我干重活,她说那些重活呀你留着等厚生出了满月我再做,那时我还有力气,为什么不能干些重活?文娟说了,她的前夫就是干重活累坏了,丧失了生育能力,她不能再让自己的第二个丈夫累坏了……
  老人说,她不让我干重活,连轻活也让我少干,捕鱼期村里的男人日夜不停地都在江里捕鱼,她呀,就不让我去,让我养好身体,我的身体除了胃肠不好喜欢拉肚子外没什么毛病。一个季节下来,男人们累得趴在地上起不来,我呀,养得胖乎乎的,皮肤又白又嫩,人们说我像衙门的人,对我妒忌得要死。结果,我变得越来越懒惰,很快成了远近闻名的懒汉。外面的人都想到凤庄来看看,陕西的女人是长得什么样的,竟然不用男人干活,一个女人也能把家撑起来!
  “结果是她累坏了自己。坐月子还挑粪去地里培庄稼,还给渔场涮鱼,她涮的鱼比谁都多,都好,别的女人嫉妒她,说文娟,你不怕鱼腥啦?文娟说不怕了,那你还晕船吗?文娟不作声。正是她们刺激了她,使她想起了船,结果几天后便跳上乌篷船跑了。那是一条废弃了的船,不知道是谁丢下的,搁浅在沙滩上,在江边风吹雨打好多年了,没有谁愿意修补它,好几次洪水也没把它带走,如果知道它会带走文娟,我早就一把火将它烧了。那天临近黄昏,我正给厚生洗澡,有人从江边回来对我喊,方正德,你家文娟没洗完菜就跑了。我扔下厚生,从村子里追出来,沿着岸边拼命地跑,江面上灰蒙蒙一片,但我还是看见了那条乌篷船,船篷千疮百孔,船上只有她一个人,她就站在船尾摇船,我不知道她从哪里弄来的船撑,她把船划到了江中间,多宽阔的江面呀,像海一样。我大声喊,李文娟……但我这一喊,那条乌篷船一眨眼间便在江面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像鬼船一样。她肯定看到了我,她不愿回头,连厚生也不要了。凤庄的人以为我欺负她,把她气走了——那时候只有我知道,她有病,旧病复发了,生厚生才复发的,那是一种治不好的病,她知道我家穷,不愿连累我……”
  女人问,什么病呀?
  老人不肯说。他宁愿以漫长的静默回应女人的好奇。
  女人改口赞叹说,多好的女人!
  “我到处找过她,要给她治病,即使把我自己卖掉也要攒钱给她治病——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她要去哪里啊?她不是在外面等死吗?但我找了大半年也找不着,有人说那条乌篷船渗水,她走不远,也许还不到陆家庄就沉了……但我不相信那条船会沉,跑得那么快、那么稳,她绝对是一把撑船的好手,一条破船到了她手上也跟好船一样……后来她肯定在哪里上了岸,在哪里躲着我,最后,病死在哪里了……你看,她来了,她就在窗外,要带我走了!”
  女人突然感到害怕。她不是轻易害怕的人,这时却压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惊惧,哎哟的惊叫了一声,像闪电划过寂静的凤庄。
  “她跟你一样身材高大,会说话,见过世面。”老人低声地说。这是老人把女人和厚生母亲作的唯一的一次对比。
  那天早晨,女人的男人早早就开船在码头等她,但她硬是要把老人的被子先清洗了。女人说,你不知道我费了多少口舌老人才肯松开抓住被子的手。这张被子真脏,黑乎乎的像一张牛皮,把一江的水都洗黑了,如果江里有鱼,也会被毒死。女人就把被子摊在江边的芦苇上面晒,黑麻做成的被子像船帆一样远远就能看见。黄昏,女人下船,把被子收起来,走进凤庄。
  厚生家的正在屋檐下等她,称赞她说,只有你才能说服老家伙把被子洗了,连厚生也说不服他,死倔。
  女人说,我真想把他背到江边,彻底把身子涮干净……我说了,身体脏兮兮的去了那边,厚生的母亲会骂你邋遢,还要骂厚生不孝顺。
  厚生家的神情骤然紧张,那无论如何得帮他洗一次澡。
  老人洗了一生中最后一次澡。庞大的澡盆就放在床前,水气一下子弥漫满屋子,水里渗了一些草药,散发着淡雅的香气。女人对老人说,过去呀,只有皇帝才能洗这样的澡水。但老人死活不愿洗。“人都快死了,还洗什么!”老人气呼呼地说。女人又劝了一会,老人仍断然拒绝洗澡。厚生家的觉得没有办法,要撤走澡盆。女人说声不要撤,一把将老人抱起,旋即像婴儿一样塞进了澡盆。老人试图反抗,但没有力气,只好死死抓住自己的衣服,但衣服很快被女人强行剥落,赤条条一丝不挂。厚生家的害羞,转身走了。女人熟练而敏捷地把水浇到老人的身上,用毛巾使劲地擦拭,水很快变成了墨黑。老人反抗不成,便张开嘴巴呼喊“李文娟”,开始时声音很大,后来被水声压住了,最后竟温顺得像个孩子,静静躺在澡盆里并装出死人的样子,一动不动,让女人帮他洗完了这次澡。
  凤庄的妇人们打听到了女人的很多情况。有些情况是从江南传过来的,有些情况是从厚生家的那里来的。厚生打过几次电话回来,厚生家的向男人表达了对女人的满意,同时也流露了一些猜疑。厚生也许知道的也不多,但还是隐隐约约地说了一些女人的情况。几天后,凤庄的女人对女人便另眼相看了。女人感觉得到她们异样的眼神,连孩子们也远远地躲开她。女人终于忍不住问至善,你们为什么躲着我?至善说,我没有。女人说,我是说她们。至善直率地告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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