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5期

论鲁迅小说创作中的绝望美学

作者:叶朝红 刘伟成




  鲁迅在《野草·希望》中吟诵“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正如许多论者所言,“绝望”是鲁迅人文精神的起点,也是鲁迅的精神特质。这一精神特质必然会反映到鲁迅小说创作中来。
  
  一、绝望的营构
  
  鲁迅在小说中,通过多种手法极力向读者传达一种绝望的阅读感受,给读者以强烈的思想震撼,引起读者强烈的情感冲击,从而达到他“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的创作目标。
  
  1、阴冷峻硬的环境
  鲁迅小说写景常透出阴冷的氛围。《故乡》中隆冬的荒凉萧索,《祝福》里鲁镇飘飞的雪花,《药》的结尾处的“安特莱式的阴冷”……这些固然都是实景,但这些自然景象成为作者的审美对象后,经过主观情感的过滤与选筛,分解和综合,重现在作品中,已经很自然地和悲剧人物命运结合在一起了。这种阴冷峻硬的环境,无意有力营造了一种绝望的心理氛围。鲁迅还十分擅长于以乐境写悲。孔乙己是在笑声中出场,又在笑声中离去的。祥林嫂是在喜庆的旧历年前夕,在欢乐祥和的祝福声中逝去的。阿Q是在大团圆的结局中人头落地的。以乐境写哀,一倍见其悲哀。通过悲乐互衬,悲之更悲,更加营造了阴森窒息的情境氛围,小说的绝望感更加强烈。
  
  2、毫无意义的反抗
  鲁迅小说中人物都以自己的方式进行了最大的斗争,但最终消失在毫无意义的反抗之中,颓废或者毁灭。更让人绝望的是,主人公越是反抗,表面上仿佛朝胜利的希望迈进了一步,但更悲惨的结局等待在前面。祥林嫂到鲁庄后扫尘、洗地、杀鸡、宰鹅,彻夜地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这是一种对幸福的追求,是一种抗争。但不久,她的婆婆把她劫回,强嫁给山里人。她死活不同意,也进行了生死的抗争。为了来世的幸福,听柳妈的话,捐赎罪门槛,也是对现实的抗争,但得到的仍然是歧视。在层层重围中,这个女人终于完全失去了抵御能力,在精神上走向了死亡,而肉体上的死亡也就为期不远了。可以这样说,祥林嫂的每一次反抗,带来的都是更大的回击。这无意义的反抗,带给读者强烈的绝望感。
  
  3、强烈孤独的无助
  鲁迅小说中的悲剧人物都是孤独无助的,其悲剧有着深刻的社会背景,是吃人的“礼教”,仿佛有形,又似无形。《狂人日记》中的我就有这种真切的体验,赵家的狗、一路上的人、一伙小孩子、街上的女人、大哥、佃户、陈老五……所有的人和物,男人和女人,大人和小孩,佃户和地主,似乎都想吃他。敌人仿佛无处不在,又仿佛皆不存在。斗争者和反抗者甚至不知道对手在哪里。再伟大的勇士找不到对手在哪里,余下的就只能是无奈与恐惧,只有等待被吃的悲剧命运,带给读者的是一种深沉的绝望。
  
  4、灵魂深处的失败
  鲁迅的这种绝望感不仅仅停留在社会历史的层面,而且还深入到人性和灵魂的深处,对中国国民性进行了深刻的批判。让人认识到人物悲剧的产生,既有社会的外在原因,也有个体的内在原因。让读者感受到,这种悲剧无处可逃,无法摆脱,从而产生一种深层次的绝望。阿Q的悲剧就有着深刻的“国民性”因素,他卑怯、好投机、喜贪小利、爱凑热闹,这都是民族的劣根性。尤其是“精神胜利法”,更是入木三分,惟妙惟肖,十分传神地概括了中国民族性。具有这种民族性格的国民,只能是被凌辱,被欺压,被杀戮,被戗害,被诬侮,因此中国的历史也只能是“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
  
  5、几近无事的悲凉
  鲁迅小说中的大多数作品,取材都是现实中常见的事,普通的人,是日常人们司空见惯的平凡不过的生活,突破了传统小说过分追求离奇情节、非凡人物的偏向,而转向描写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和社会真相。写“几近无事”的悲剧更加拉近了读者与小说人物的心理距离,产生“移情效果”,甚至发生情感“等同”,把小说中的人物当作自己,以为自己就是小说中的一员。阿Q这个人物被塑造后就产生了这种效果,常常使读者疑惑自己身体中也带有一些阿Q相的分子。“移情效果”甚至情感“等同”,必然会引起读者更加强烈的情感共鸣和心灵震撼,增强“绝望”感。
  
  6、虚无隐约的希望
  也许有人会说,鲁迅小说是有希望的展示的。不错,鲁迅小说中是有希望的展现,如《故乡》里的作者为宏儿和水生祈福的新生活,《药》中瑜儿坟上的花环,都是希望的象征。但认真阅读鲁迅的文本,就会发现这些希望都是虚无的,隐约的,微渺的。连作者自己都承认,是一种写作的需要,是一种点缀,是一种假设,是一种安慰。是“不惜用了曲笔”,是不愿将“自以为苦的寂寞,再来传染给也如我那年青时候似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是为了“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这微约的希望相对巨大的无穷的绝望而言,给人更强烈的反差,相反进一步衬托了绝望。
  
  二、绝望的内涵
  
  鲁迅的绝望缘于“否定”。他否定了“世人”,独特的人生经历使他“看见世人的真面目”,“想走异路,逃异地,寻求别样的人们”。他否定了亲情,兄弟反目,使鲁迅经历了无穷的痛苦,许广平回忆说:“鲁迅曾经感叹过自己的遭遇。他很凄凉地描绘了他的心情。”这场兄弟冲突,对鲁迅打击可想而知。他否定了青年,受进化论的影响,青年一直是他的希望所在,但很快,他发现青年中也有告密者、杀戮者,他失望了,从此对青年保持着一颗敏感而戒备的心。他否定了整个中国历史与文化,认为满书的只有“吃人”两个字。他否定了“医学救国”和“文艺救国”的理想,觉得“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只能做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寄托他文艺救国的《新生》失败后,他“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用种种方法,来麻醉自己的灵魂”。最后连自己也否认了,他说:“我自己总觉得我的灵魂里有毒气和鬼气,我憎恶他,想除去他,而不能。”在全部否定的同时,鲁迅必然陷入虚无与绝望。
  但鲁迅的可贵之处在于,他没有因为虚无绝望而放弃,而颓废,而悲观,他在充分吸取西方尼采以及东方王国维等人的悲观主义哲学的基础上,给绝望以积极内涵,实现了绝望价值的超越与升化。
  首先,鲁迅认为绝望是一个真实的存在。他说“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绝望之与虚妄,正与希望同。”绝望是人生的本色,是生存的真实,不可逃遁的,无法战胜。因此鲁迅反抗最坚决,最绝底,他的文章是匕首,是投枪,是掷向敌人的长矛,至死他也是“一个都不宽恕”。他借《伤逝》主人公总结生活经验:“我要将真实深深地埋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地前行,用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向导。”鲁迅坚毅地拒绝“拯救”。他说“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他决定拥抱这份“绝望”,孤独地咀嚼这份“绝望”前行。
  其次,鲁迅认为绝望是一种勇敢。他说:“真的猛士,敢于真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我认为绝望反抗者难,比希望而战斗更勇猛,更悲壮。”在鲁迅看来,敢于承认绝望,面对绝望,反抗绝望是一种大无畏的精神。因此鲁迅在小说中对那些绝望的麻木者——阿Q、孔乙己、祥林嫂等,他们明明生活在如漆的黑夜里,却失去了痛感,在精神胜利法中麻醉。他们明明被吃着,却还迷恋着甚至陶醉着这种被吃的状态。以及“绝望”的逃避者——以知识分子为典型,他们虽然意识到了绝望,但却回避着绝望,自欺其人的掩饰着绝望,或者叹息着这种绝望,彷徨于这种绝望,或者沉溺于这种绝望,以至最终毁灭于这种绝望。鲁迅对这两类人物都进行了深刻的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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