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7期
论西方戏剧对《雷雨》的影响
作者:张兰生
《雷雨》广泛地吸收了西方戏剧的优点,明显受到易卜生的“社会悲剧”、莎士比亚的“性格悲剧”和古希腊的“命运悲剧”等西方戏剧观念和创作方法的影响,并将它们有机地结合在一起,成功地表现了上个世纪20年代中国带有浓厚封建性色彩的资产阶级家庭中各种人物的生活、思想和性格,成为中国现代第一出真正的悲剧,使话剧这种外来的艺术形式完全中国化,成为我国新文学中一种独特的艺术样式。《雷雨》是话剧这一西方艺术形式本土化的一个典范。
一、易卜生“社会悲剧”的影响
曹禺曾说:“外国剧作家对我的创作影响较多的,头一个是易卜生”,“我为他的剧作谨严的结构,朴素而精练的语言,以及他对资本主义社会现实所发出的锐利的疑问所吸引”。易卜生作为“现代戏剧之父”,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影响是广泛的,“五四”时期出现的大量的“问题小说“和”问题剧”都是学习易卜生的结果。易卜生的影响不仅仅限于文学,包括整个社会,他笔下的娜拉,几乎成了“妇女解放”的代名词。究其原因,主要在于他对资本主义社会深刻有力的揭露,因此,易卜生的戏剧又称“社会悲剧”。有学者认为,曹禺从易卜生那里学到的比从莎士比亚那里学到的还要多。他不仅学会了如何关注妇女问题(在繁漪、陈白露身上可以看到娜拉的影子),也不仅学会了如何关注社会问题,学会了如何面对“我们的遭遇”,而且,更学会了在剧中如何安排人物与事件的复杂关系,如何制造悬念、处理高潮,如何运用象征的手法等等。比如,他也像易卜生一样,把次要人物也当作主要人物来写,以至于《雷雨》的主角是谁也成了一个问题,蘩漪、侍萍、周朴园三个人物主次难分。
在中国,创作思想上与易卜生相通、并在创作上得到易卜生创作真髓的是曹禺。“五四”时期创作的“社会问题剧”数量虽多,但艺术上比较优秀的却寥寥无几,《雷雨》是写得最好最成功的剧作之一。《雷雨》与《玩偶之家》的联系,也是显而易见的。
在《玩偶之家》演出获得成功后,当有人认为易卜生这个戏是宣传“妇女解放”,为“女权运动”做出了贡献时,易卜生说:“我的戏剧,没有一部是有意识地要去宣扬我的主张而写的。我主要是一位诗人,而更少是社会上一般人所认为的社会哲学家。……我把它更广泛地看作是‘人’的问题……我的工作是描写‘人’。”而曹禺在谈到《雷雨》的创作时说“现在回忆起三年前提笔的光景,我以为我不应该用欺骗来炫耀自己的见地,我并没有鲜明地意识着我要匡正、讽刺或攻击什么。也许写到末了,隐隐仿佛有一种情感的汹涌的流来推动我,我在发泄着被压抑的愤懑,毁谤着中国的家庭和社会。然而在起首,我初次有了《雷雨》一个模糊的影象的时候,逗起我的兴趣的,只是一两段情节,几个人物,一种复杂而原始的情绪。”两位世界级的戏剧大师对各自的得意之作的创作思想可谓异曲同工。不论是易卜生还是曹禺,不论是《玩偶之家》还是《雷雨》,作家创作的初衷都不是为了某种政治宣传的需要,也都没有要刻意地要去表达什么思想,而是用心去感受生活,写出了他们对生活的真实感受和情感冲动,使之成为诗意化的作品。也正因为此,他们创作的这两部作品才有了深刻的思想内涵和诗意的美感,其人物形象才有了经久不衰的艺术魅力。
仔细研读两部剧作,我们可以发现《玩偶之家》对于《雷雨》的影响是很大的。《玩偶之家》中,易卜生描写了一个资产阶级家庭的生活,同样,《雷雨》写的也是一个资产阶级家庭的生活,所不同的在于它是一个中国式的资产阶级家庭——带有浓厚的封建色彩;易卜生在剧中着重描写了一对夫妻——娜拉与海尔茂,曹禺也在剧中描写了一对夫妻繁漪和周朴园,所不同的是后者在剧中未作为重点来写;易卜生在剧中提出了妇女的人格独立、男女平权问题,曹禺虽然表现得没有易卜生明显,但在客观上也提出了相似的问题——妇女的个性解放、精神自由。而最为重要的是,两位大师都着力塑造了一位具有反抗精神的女性形象。
娜拉是作为丈夫海尔茂的附属品而存在的。她为丈夫的生活而生存着,她是她丈夫的“小鸟儿”、“小松鼠”,是甜嘴的“小宝贝”。娜拉在林丹太太面前炫耀丈夫对自己的爱时,就这样说:“托伐那么痴心爱我,他常说要把我独占在手中。”海尔茂的这种占有,与其说是爱,毋宁说是视娜拉为自己的玩物。在《雷雨》中,周公馆里人们的活动是操纵在周朴园的手中的,可以说这也是一个“玩偶之家”,繁漪也是玩偶,是周朴园的玩偶。周朴园逼繁漪吃药的一幕表面上看,周朴园似乎是为繁漪的身体着想,但最后一语道破天机,是要她做个“服从的榜样”,做一个玩偶。娜拉作为一个玩偶,尚处于丈夫的脉脉温情中,而繁漪的“玩偶”处境比娜拉要残酷得多,她连丈夫的这点温情都得不到。尽管繁漪一直在反抗她的家庭,但最终没能像娜拉那样“出走”,这是一个比“娜拉”更为深刻的悲剧。繁漪是个失败的娜拉,她最终未能走出家庭,未能获得自己的解放。
周朴园是《雷雨》的主人公,是剧中各种悲剧的根源。作品以他为中心,安排了两条主要的线索:一是他与妻子繁漪的冲突,以表现家庭内部的矛盾;一是他与矿工鲁大海的冲突,以表现他与工人的对立,这两条线索又通过侍萍而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构成了尖锐复杂的戏剧冲突。周朴园是一个狠毒凶残的资本家,作者通过鲁大海之口,揭露了他血淋淋的发迹史:从前在哈尔滨包修江桥时,他故意让江堤出险,淹死了两千多个工人,进而在每个工人的抚恤金中扣去300块钱。只要能弄钱,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周朴园更是一个专制冷酷的封建家长,在家中,他的话就是法律,为了贯彻他的意志,不惜牺牲任何人的幸福。他与繁漪的关系,表面上是一种夫妻关系,实际上却完全是一种主仆关系。他需要繁漪做的,只是为孩子们树立一个“服从的榜样”。在“第一幕”他强迫繁漪喝药的一场戏中,繁漪拒绝了他的要求,他先是让小儿子周冲端着药去劝,看着周冲含泪的眼睛,繁漪只好退而求其次,请求留到晚上再喝。可他仍不肯让步,又命令大儿子周萍去劝,并且要跪着劝,直到繁漪认输方才罢手。在他的眼中,根本没有繁漪独立的人格和起码的尊严,他关心的也不是妻子的健康,而只是自己的意志。
周朴园与前妻侍萍的关系,更充分暴露了他伪善的本质,年轻时他诱骗了侍萍,当他以为侍萍已经投河自尽后,为了安慰自己的良心,纪念自己一生中仅有的一次真爱,不仅将自己儿子取名为“周萍”,保留了侍萍生周萍时的房间模样,甚至喜欢关窗的习惯,而且还一直把侍萍当作“正式嫁过周家的人看”,要为她修一座墓。但是,当他日思暮想的侍萍以女佣母亲的身份出现在他面前时,竟马上翻脸不认人。
曹禺并没有把周朴园作为一个阶级的典型,而是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来塑造。他对繁漪的冷酷,是因为他始终无法得到她的爱;他与鲁大海的冲突,则是当时社会上日益激烈的劳资矛盾的反映;而对侍萍的翻脸,则因为他不敢正视自己心爱的姑娘重又嫁人生子的现实。最后,当侍萍再次出现在周家的客厅时,他怀着忏悔的心情,命令周萍前来与自己的生母相认。虽然作者在创作之初,“并没有显明地意识着我要匡正、讽刺或攻击些什么”,但是,“写到末了,隐隐仿佛有一种情感的汹涌的流来推动我,我在发泄着被压抑的愤懑,毁谤着中国的家庭和社会”。而从人的角度去感受生活,对生活进行艺术概括,这正是易卜生的戏剧观。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