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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李锐的农具系列小说
作者:马小敏
李锐作为一位冷静的乡土书写者,在“农具”系列中,将吕梁山区作为传统农村的缩影,借农具作用的异化把农民、土地、农村的命运变化勾勒了出来,展示出自己对当前农村变革的思考。
一、进城的悲哀
由于受“天人合一”思想的影响,中国人对田园牧歌十分心仪。但到了20世纪后期,田园牧歌只对于居住在城市的人才有诱惑力;而对于有追求的农村青年来说,农村毕竟是闭塞狭小的。城乡差别是客观存在的事实。城市的物质诱惑着农民,城市规模的扩大促使就业机会增多。因此,走出农村、奔向城市成为农村青年一种不可抑制的冲动。
在“17年”的小说创作中,农村青年回乡还是进城成为文学创作的主题,如《春种秋收》、《创业史》、《韩梅梅》等,但往往“采取的是一边倒的倾向:知青回乡务农是热爱劳动、热爱家乡,而向往城市,奔赴城市是好逸恶劳、忘本叛家的表现”[2]。对进城青年的这种判断在新时期得到改变。路遥在《人生》中肯定了高加林向往城市的冲动,更在能力上肯定了他,但最终高加林因被揭发入城手续有问题而被迫重回乡村,也说明了城市在某种程度上对进城农民持一种警惕的心态,也反映了作家对青年进城还是呆在农村这一选择上的彷徨。上世纪90年代初,《浮躁》中金狗凭自身的实力闯入城市,但终因无法接受与传统相左的价值体系而主动离开,这显示了农民不再是全面地接受城市,而是带着审视的眼光对城市有所警惕。不过总体上来说,新时期作家一直关注着农民进城这一现象,并对农民进城的主动性给予了充分的肯定。
进入21世纪,城市化速度的加快,吸引更多农民进城。据农业部的调查统计,2002年全国外出务工农民人数已超过9400万人[3]。进城寻求财富及个人价值固然无可非议,但由于有些农民文化素质低,尤其是传统城乡差别及城市对农民的偏见和歧视性待遇,广大农民在陌生的大都市中常处于社会的最底层,贾平凹就其家乡棣花街的现状写到:“男的一半在铜川下煤窑,在潼关背金矿,一半在省城里拉煤、捡破烂,女的谁知道在外边干什么,她们从来不说,回来都花枝招展。但打工伤亡的不下十个……”[4]习惯认为农民进城,要么堕落、要么死亡、除非再回来。因为他们被抛出了生活的常态:“乡土社会的一个特点就是这种社会的人是在熟人里长大的。用另一句话来说,他们生活上互相合作的人都是天天见面的。”[5]从农村到城市环境的改变使农民处于手足无措的困境之中,冷漠、刺激的都市生活膨胀着农民的欲望,也贬损他们的尊严,接受与拒绝都无法改变其外来者的身份。李锐的“农具”系列不仅表达了进城农民的此种处境,而且表现了和农民一起进城的农具作用的异化:现代化使传统农具失去了原有功能,成为了其主人命运异化的一种符号。
《扁担》中金堂充满希望去打工,一进京城便惨遭车祸,残废后生活在废弃工棚中,遭遇了种种生活的尴尬,最终用在农村走乡串户的扁担撑着自己挪回家乡。金堂从未想到,不仅梦想没有实现,反而失去了作为正常人的资格,自己曾养家糊口的扁担会成为承受残疾身躯的支撑,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传统农具在新的生活状态下获得了异态的生存。
《犁铧》中宝生离开家乡,来到梦想中的城市,希望完成由农民到市民的转变。与他同在球场上拔草的工人是在城市化进程中失去土地的农民。尽管拔草“有点像在老家的地里间苗,也是蹲在地上,一步一挪,也是后背上驮着个大太阳”[6],但土地对人的作用却不一样:过去生产的是维持生活的粮食,而现在生产着有钱人奢侈的生活。若说传统农民是靠“天”吃饭,那么现在是靠人吃饭。人比“天”有着更大的不可靠性,农民想获得生存就得听从“有权之人”的安排,稍有波动就会陷入困顿之中。农民工的生活成了最忙碌而又最廉价、最无保障的。在吕梁山,犁铧是收获的希望,是丰衣足食的保证,而在球场则被做成铜雕,成为第六洞的标志。古老的农具被看作“是审美符号,甚至作为现代人寻求‘意义’的载体,成为消除大工业机械复制时代‘审美疲劳’的摆设”[7]。耕田种地的农具在现代化的冲击下成为田园的象征,进而成为赚钱的招牌和手段,在此幕布下则是农民谋生的艰辛与无奈。如果说新时期作家对农民进城持的是肯定态度,那么到了李锐这里变成了诅咒:农民进城只能是一个悲剧!他们无法获得劳动的荣耀和做人的尊严,城市给他们留下了无尽的创伤与悲哀……
《犁铧》中与农民的悲凉形成对比的是城里人对“田园”的向往。球场赢得国际荣誉是因浓郁的“田园”气息:泉水声,鸡鸣狗叫,孩子的哭叫声,女人们的对话声、瀑布声。但这一切都是从音响中传出的,一旦停电都显得“假惺惺”的。城市对田园的向往是虚伪的,从深层来讲正是城市的扩张掠夺了农村的宁静。一方面是向往,一方面是破坏,这是人的悖论,还是自掘坟墓?
随着现代化进程的加快,农村早已不是原来的样子。传统乡村留在世人心目中的平和、安逸早已不复存在。李锐将留守农村的困境一一展示了出来。
二、留守的无奈
城市不可能是农民的栖息地,农村也并非是完美的天堂,也有其破败之处,再加上现代化进程中城市对农村的侵袭,使农村陷入举步维艰的地步。“农具”系列借农具作用的异化展示了入城者的悲哀,更表现了留守者的无奈,显示了李锐对当下农村主干神经的关注。
乡村民主法制的欠缺:原用来“割玉茭、割荆条”的袴镰成了用来杀死村长的凶器(《袴镰》);乡村婚姻的愚昧:原磨面的青石碨成了拴柱锁买来老婆的工具,婚姻买卖似乎成了农村的常态(《青石碨》);乡村教育的落后:原用来收获粮食、幸福的连耞到了民办教师王光荣这里,收获的却是苦涩与内疚(《连耞》);乡村文化建设的滞后:原用来谋生的牧笛成为流浪艺人落伍的象征,人们争相去看街头戏团的粗俗表演(《牧笛》);农村乱占耕地的现象:维持耕种的农具残耱、锄、耕牛,随着土地的减少,成了无用之物,最终成为留守老人的一种安慰(《残耱》、《锄》、《耕牛》);发家致富的悲剧:大满发明拔焦炭的工具桔槔成丧命之物(《桔槔》)……传统农具在现代生活中发生了变异。然而在中国还没有发展到不需要农业,农业也并未发展到不需要传统农具的时候,它们却失去了生产意义,这既不合历史发展,也违反农民生活的常态,“违背”的原因“不在于这些农具总体上无法履行自己的使命,也不在于现代农具代替了它们”[8],而是由于城市化对土地的掠夺和对农民思想的冲击,造成农民脱离农业,农具也就无法履行职责。
上世纪80年代,李杭育在“葛川江系列”中借传统生活方式的消失塑造了具有悲剧色彩的“最后一个”们的形象。他们或“背时”了,或死去了,但人格依然有力量,作者为他们谱写了一曲悲壮的挽歌。而李锐在“农具”系列中对传统农具作用的消失表现的却是痛惜,是情感上的悲哀,也是对现代化的深入思考:城市化进程对农民的人性产生了过多的负面影响,农民失去了土地,其精神家园也被践踏,农民不再成为农民,更成不了市民,甚至于不能成人,社会在前进中似乎遗忘了农民,忘记了对农民的人文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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