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看见

作者:刘建东




  如果此时的黄义先意识到自己的角色,他可能会一跑了之。可是他没有,他被女孩气息微弱的声音迷惑住了,他本能地回答道:“不,我不是。”
  “那你是谁?我奶奶呢?”女孩接着问。
  黄义先的思想已经完全偏离了他走进来时的轨道,他的头脑居然比这个冬天的温度流动得还快。他略加迟疑便给了女孩一个满意的答复,他说:“你奶奶让我来的。对,是她让我来看看你,她不放心你。她还让我问问你,你的病好了没有?你还有没有吃的?你想要些什么?”
  女孩笑了,那笑容像是水纹一样漾开来,很缓慢。女孩说:“我知道奶奶不会丢下我不管的。她去找我爸爸了,她说只有爸爸能给我们钱,能治好我的病。”
  黄义先问:“你得了什么病?”
  女孩说:“我不知道。我奶奶也不知道。我开始能看见东西的,但是现在什么也看不到。我奶奶说,如果不找我爸爸拿回钱,我就要死了。我没见过我爸爸。我奶奶说我爸爸很有钱。他能给我们钱治好我的病。”
  黄义先的脑筋一转念,就想到了自己还未谋面的孩子。他问:“你最想让你爸爸给你什么?”
  女孩的回答很令黄义先吃惊,她说:“我想看我爸爸的脸,摸摸他的胡子。奶奶说,爸爸的胡子长满了脸。是不是,你见过我爸爸吗?”
  黄义先很失望,他刚出生的孩子肯定不会想着摸他的胡子,虽然他也有一脸的胡子。想到孩子,想到这一年来的辛苦都付之东流,他突然想哭,他强忍着悲痛说:“我见过,你爸爸的确长了一脸的胡子。”但是他的孩子肯定能看得见他的脸,他那张长满胡子的脸,一点也不能让自己骄傲起来。
  女孩的身体已经完全地张开了,脸色恢复了大半,她说:“叔叔,那你能不能领我去见我爸爸。我奶奶都走了两天了,她腿不好,她肯定走得很慢,我害怕她找不到爸爸呢。如果她能找到爸爸,为什么这么多年她都不去找他呢。”
  女孩的话说得他有些心酸。在回家的汽车上,他还以为只有自己是最背运的人。现在,看着女孩天真而充满期待的脸,他感觉他俩真是惺惺相惜。他还可以想到做个小贼,给自己以安慰,可是这女孩呢?
  这之后没多久,黄义先知道了她的名字叫胡燕。他说他可以带她去见她的奶奶,女孩说她一走出这间屋子就会死。她觉得屋外的景象都是移动的,就像是有一辆汽车载着它们一直在走。黄义先鼓励她说,找到你的奶奶,就能找到你爸爸,也能治好你的病,你就能再次看到这个美好的世界。
  女孩显然被他描绘的景象给打动了,女孩居然奇迹般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黄义先牵着胡燕的手。走出楼丛时,大雪还没有停止。大雪也许给黄义先发热的头脑降了降温,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认识她的奶奶,他也没有见过她的爸爸。而开往其他地方的汽车明天才能有。他的谎言在那一刻连他自己都信以为真了。黄义先领着胡燕在雪地里漫无目的地行走着。街道上行人稀少,而他的思想也空落落的。
  到底去哪里?黄义先不知道,但小女孩胡燕却很明确,所以她可以克服自己身体内部源源不断涌出来的疼痛。她行走速度很慢,加上雪天路滑,所以走出没多远,黄义先就感到了疲惫和饥饿。他摸了摸口袋,还有最后的一点钱。他低头问:“你饿不饿?”
  胡燕喘着气,咬着牙,她的嘴唇都流出了血。
  黄义先就不再询问,他拉着胡燕进入一家还在营业的小面馆。老板娘从柜台上抬起脸诧异地看看胡燕,又看看黄义先。黄义先说:“给我们下两碗面。”
  老板娘掀开一个门帘,进了后面的厨房。黄义先尾随着她进了厨房。厨房里的油腥味使得空气比较凝固。黄义先问老板娘,见没见过这个女孩的奶奶。老板娘并不认识这个女孩。但是她给黄义先提供了一条有价值的线索,她说,大约数天前她看到过一个老太太,她来过她的饭馆,她还给了老太太一个馒头。老板娘问他,你问这个干什么,你是她儿子吗,你要是她儿子,可是你的不对了,你怎么能让她这么大冷的天出来呢。
  黄义先没有应对她的指责,而是问她:“后来呢?”
  老板娘说:“什么后来?”
  黄义先说:“就是那个老太太后来去了哪里。”
  老板娘说:“今天早晨我听一个客人说,好像煤厂那儿有一个人给冻死了,不知道是不是她。”
  吃了面,胡燕苍白的脸色稍稍有了丝红润。胡燕吃得很快,热汤还烫了她的嘴。黄义先对她说,慢慢吃。胡燕笑道:“我想早点去见爸爸呢。”
  胡燕的那句话对于走出饭馆的黄义先就像是一根刺,卡在了他的脑袋里。他感觉自己的头就如同被人吃去肉的鱼骨头,一根完整的鱼骨头。冬天太寒冷了。他领着胡燕一路打听着去了煤厂。他们的脚印很快就被大雪湮没了。
  煤厂其实是一个废弃的地方,零星地堆着一点煤渣。在煤渣的旁边,果然有一具冻僵了的尸体,拨开盖在身上的雪,是一个老太太,手里握着一个馒头。老太太蜷曲的身体像是一个小小的玩具。一丝悲凉掠过黄义先的心,雪落在脸上有些疼痛。胡燕问他:“你在干什么?我们为什么不走了?”
  黄义先说:“你等等,我们的路被堵住了,我把它拿走。”
  他把胡燕安顿在煤渣堆的旁边,自己动手开始处理老太太的尸体。他的手一会儿就被坚硬的煤渣弄出了血,可是他没有停下来,他不停地在煤堆上挖着,偶尔回头看看胡燕,他看到胡燕的脸上露着痛苦的微笑,他觉得那里面还有期待中的幸福。黄义先用手挖呀挖,隐藏在煤堆里的一把铁锨像是一个奇兵袭击了他。他的手被并不锋利的刃刺出了血,可他并没有感到疼痛。他挖呀,挖。他想起自己这一年的辛苦,他似乎是在给自己挖一个洞,好把自己藏起来。
  在黄义先有些悲愤地替老奶奶寻找归宿时,胡燕就站在旁边耐心地等待着。大雪映着她的脸像是一块洗过的白布。煤厂里发生的这一幕只能留在一个人的记忆里,那就是黄义先,对于陌生的人,陌生的死亡方式,和陌生的归宿,黄义先都没有料到,当他来到胡燕的身边,他伸出手握住了胡燕小巧的手,他觉得此时他和这个小女孩都需要得到安慰。胡燕的手是冰凉的。胡燕问他:“你手上是什么?这么湿?”
  黄义先一愣,他忘记了擦擦手上的血,他随口说道:“是雪。”
  胡燕问:“那怎么是热的?”
  黄义先一怔,然后答:“那是煤,它烧着了我的手。”
  胡燕喘着气,她没有再追问下去。
  一边向煤厂外走,黄义先一边回头看看那个煤渣堆,大雪很快遮挡了他的视线,他感觉到胡燕的手在他的握持下渐渐地有了些许热度。他转头看了看胡燕,他的眼神仿佛就是一层悲伤的白雪,刹那间就包裹了胡燕娇小的脸庞。他犹豫再三还是没有把煤厂的一切告诉胡燕。
  他们继续前行。而无尽的大雪也在消耗着黄义先的耐心和信心。漫天的大雪就像是无尽的梦境无法走到尽头。那个叫乔镇的地方被皑皑白雪一装点,仿佛也神秘了许多,如同一个令人困惑的迷宫。黄义先看着脸色苍白而满怀着希望的胡燕,绝望再次地向他袭来,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头脑发热,怀疑自己当初是不是吃错了药,是的,他为什么要向胡燕说那个谎话?他能带他去找到根本就不存在的一个大胡子男人吗?
  转来转去,他们回到了那家小面馆。胡燕摸着冰冷的桌子,问他到了哪里。黄义先看了一眼疑惑的老板娘,焦躁地说:“你着什么急,快到了,快到了。”他没有说快到哪里了。他可能也意识到自己的口气有些生硬,便缓和着说:“你还想吃面吗?”他摸了摸口袋,他是想看看还剩多少钱。
  老板娘却首先看到了他的手,他手上黑黑的血滴到了并不干净的地板上了。奇怪的是,黄义先却没有感到丝毫的疼痛。老板娘尖叫了一声,但随即就捂住了自己的嘴,她的表情变化得太快,以至于黄义先无法正确地判断她心里在想什么。老板娘显然被他手上的血吓住了,她说话的口气有些紧张,她说:“我们,我们下班了。没有面了,什么都没了。”
  

[1]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