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看见
作者:刘建东
一坐下来,手上的疼痛就引导着他走向了更深的慌张和绝望。他的视线一度还出现了幻觉,他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妻子,还有王栋。他闭上眼,他问自己,我来这里干什么?我在干些什么?他忘记了。他想起了眼睛里的那个东西,它还真管用,想它的时候它就挤到了眼眶里,拼命想往外涌。黄义先羞于在大庭广众之下流眼泪。他急忙跑出了面馆。老板娘警惕地跟了出来,老板娘的慌张中隐藏着另外一种表情。他不知道,这个女人的表情在冬天里怎么还这么丰富。冬天,这个白色的冬天,留给他的都是痛苦的回忆。老板娘盯着他,他感觉自己的眼泪冻在了眼眶里,这样眼睛更加地难受。他说:“你看我干什么?”
老板娘说:“你要是走,也要带走那个小姑娘,你可别把她留给我。这样的事我见多了。”黄义先苦笑着,跟着老板娘回到了面馆里。
他们在面馆里坐了大约有十分钟,出来的时候老板娘给了他一个提醒,她冷冷地说:“你要是不去医院,非死不行。”
老板娘的话一点也没错。有几次,黄义先都险些被雪给滑倒,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身上竟然有了汗。胡燕仿佛也感到了他的变化,胡燕说:“叔叔,我们去医院吧。你的手哆嗦呢。”
经胡燕这么一说,黄义先倒真得开始注意自己的手,还有身体,它们都已经不听他的话了。它们像是这个冬天的鸟,想要找到各自的栖息之地。他说:“没事,我们还要去找你爸爸呢。”
胡燕说:“天太冷了,你的血会变成冰,然后你这个人就会变成冰。”
这句话从胡燕嘴里说出来,格外地令他胆寒。他的舌头变短了,他问胡燕:“你知道哪儿有医院吗?”
在雪地之中,胡燕成了那个引导者。胡燕对于道路的熟悉程度令黄义先有点吃惊。没过多久,他们就来到了一家小诊所的门口。诊所躲在一件厚厚的黑色皮门帘后。撩开门帘,黄义先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把他扶起来的还是诊所的大夫,诊所里只有大夫一个人。大夫是个女的,短发,戴个眼镜。大夫早就习以为常,先是用盐水给他洗两只手掌。大夫一边洗一边不停地嘟囔,这两只黑手像是在煤堆里长出来的。
黄义先的脑袋涨涨的,像只气球。他想笑笑,算是对大夫嘟囔的回答。可是他不知道自己笑没笑。他依稀看到,胡燕摸索着从门外走了进来。是的,首先跌到门帘背后的是黄义先。而胡燕是在相隔几分钟之后才跨进诊所的。大夫正在用钳子夹着翻起的皮肉里面的煤灰,看到胡燕,她手上的力气突然失去了控制,黄义先大叫了一声,眼泪夺眶而出。黄义先模糊的视线中,胡燕正冲着他笑。然后大量的泪水阻挡了他的视线。他听到胡燕说:“我是跟他一起来的,他是我叔叔。”胡燕说得那么亲切,让黄义先感动万分,心里突然温暖了一下。
大夫手上的力气很快就柔和了许多。大夫没有回答胡燕的话,大夫对黄义先说:“你是不是和煤过不去了?”
黄义先忍着痛说:“没有。是它把我烧着了。”
大夫说:“这可不像是烧的。这是什么东西划了一刀。你看看,很深的口子。这小姑娘是谁?”
黄义先吸了一口气说:“她叫我叔叔,自然是我侄女。”
大夫嘿嘿笑了两声。
黄义先问她笑什么。
大夫说:“没什么。她的眼睛好像看不见?”
大夫的这句话突然让黄义先想到了面馆外面老板娘的那句话。此时的他已经有些心灰意冷,他对自己这个意外的乔镇之行非常地失望。他甚至觉得自己当初的那一闪念是一种罪恶。他敷衍道:“她有病,她是个病人。对了,你能治好她吗?”
大夫闪烁其辞,“我,我。你疼吗?”大夫正在给他上药,药粉蜇得黄义先身体猛地一抽,他说:“不疼。”
上完药,包扎好,黄义先的感觉好多了。他的两只手行动不自由了,他本来想掏掏兜里还有没有钱付账,但是手已经伸不进去了。大夫笑着说:“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我是治病救人。没钱吧?”
黄义先的脸红了,他想说,他本来挣了一年的钱,他现在的兜里应该装满了钱,他的心里也应该装满了兴奋,去见自己的妻子和未曾谋面的孩子。可是他没有说出来,那些话没有人会相信,就是他自己,也不相信了。他窘迫的样子被大夫看在眼里,大夫同情地说:“没关系,没钱也没事。这么冷的天,人人都需要帮助。你想喝杯茶吗?”大夫偷眼看了一下胡燕。
大夫的那个小举动,黄义先没有看到。他吞吞吐吐地说:“不了,不了,我的肚子里灌满了风,喝不下了。你等着,我去给你拿钱。我一会儿就回来,她在这里。她不会跑的。”语无伦次地说完,黄义先就匆匆地跑出了诊所。外面真冷呀,黄义先缩了缩脖子向大雪中跑去。
他来到车站时,天色已经黑了。他想在车站凑合一夜。等第二天的汽车。车站其实就是一个废弃的铁皮房子,外面竖着一个牌子,上面的字迹早就模糊不清了。坐在铁皮房子里的稻草上,黄义先流下了眼泪,他不知道,当第二天来临的时候,他会以什么样的心情来迎接它。后来从雪夜之中传过来的一声婴儿的啼哭声揪住了他的心。
那声啼哭在他向胡燕家跑去时一直在他的脑子里回响,就像是鼓点,越来越密,和他的脚步很合拍。他是想拿回那个玩具猴子,他总不能白白地浪费了一天时间,白白地伤害了自己的双手,什么也没有得到。
胡燕家的门缝竟然透着一丝光亮。门没有关严。他推开门,屋内的景象几乎窒息了黄义先的呼吸。屋内点着蜡烛,在温暖的烛光中央,坐着一个大胡子的男人。那男人的面庞忧伤而沮丧。黄义先在自己的疑惑之中,很快就辨认出了那个男人,那个有着和他一样胡子的男人,他抬着头,正仰脸看着黄义先。黄义先想到了那辆破旧的开往家乡的汽车,想起了自己的落寞,想起了面前这个男人带给他的遐想。如果不是这个男人手上的金戒指,他也不会来到这个被大雪侵袭的陌生乡镇。大胡子男人吃惊地看着他。大胡子男人的手里拿着那个玩具猴子。黄义先问:“你是谁?”
大胡子男人说:“我在等我的女儿。我的女儿住在这里。”
黄义先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那个有病的女孩,那个眼睛瞎了的姑娘。”
大胡子男人说:“不,你错了。我的女儿是个健康的姑娘。她没有病,她的眼睛也没有瞎。她看得清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东西,任何人。”
从胡燕家逃离时黄义先早就忘记了那个玩具猴子,他疯跑在雪花弥漫的乔镇之中,他已经无法忍受等待的痛苦,他拦了一辆货车,坐在汽车里,还惊魂未定。司机问他去哪里,黄义先说:“哪里都行,只要离开这里。”
(选自《青年文学》200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