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女神之死

作者:覃国平




  “女神”之死于致爱,之死于飞蛾扑火。从此,世代的女人便开始渴望爱情,她们走下神坛,满视野都是绚烂的人间烟火。价值的火苗依然在山岫跳跃,悲剧的余韵依旧在空山低徊,赤蝶的碎片却化而为水,涌起人间女子缱绻绵长的生命血流。
  这个世界是剽悍者的世界?这个世界是征服者的天堂?这个为女神长期独占的既存秩序到底是被女神自己打破还是被男性氏族的首领打破?也许这个世界给予女人是同样的结局不同的命运!这是我许多年许多年以后,目击了母亲死亡的深长颖悟。
  母亲是女神的后代,有血液作证,有母亲遍体伤痕里涌流的血液作证——那是女神赤红而悲伤的精灵沿着直灌而下的河流稀释而成的粘稠。农耕时代的女人啊——母亲是女神自召灾难的幼婴,她永远都无法逃脱命定的劫难。从这个意义上说,母亲与我都是女神。在空旷悲寂的清江河上,那透心清凉的小舟缓行于重重叠叠的浪花之上,剽悍的牛角声在浩淼的水域尽情而悲凉地写意,在这片充斥着剽悍野性的天地间,在一丛竹氲缭绕的水岸,缠绕着母亲孤寂的炊烟。因为“母性”,因为母亲试图屏弃纯化的自我神性而由精神的另一动向产生的内在世界——不是自私的自我世界——让生命成为一种共有的幸福。“母性”曾经是女神“神性”奔放的樊篱,而在“母亲”的命运里恰又成为一种宿命,成为一种与“自我”作战的武器。因此,她在世上所处的位置,在本质上是确定而不易改变的;她在自己心灵中所处的位置,在主观与客观上都是不易获得的,何况那“母性”本又与自恋无法分别?于是她只有遵循命运的安排甘愿承担一切。
  母亲是一条河。就是这条诡谲的河流啊,自母亲诞生之日就唱着怪里怪气的咏叹调,那满山的毛竹像古战场焦土上的戈戟伴着簌簌的世风唱出了一个世俗女人的生命的悲剧。
  我曾亲历了母亲的死亡,我被母亲的死亡深深地灼伤,伤口至今没法痊愈,永不痊愈。母亲是茶山的女儿,有“茶歌”的美名。母亲又是与茶花一同开放的女子,有茶花的诗韵。而她终究沦为凡人之妻,做了人世上一群儿女的母亲,做了多磨多难的我多磨多难的“母亲”。母亲成为了真正的世俗之女,她承担着世俗的男人和儿女——那是饱经忧患的人世赐给她莫大的幸福?尽管她仍如女神那般痴迷于虚幻的爱情,在虚幻的爱情里消磨了许多寂寞的光阴,可她忠贞于上天的恩赐,忠贞于一个世俗女人的本分与责任。只是没有人知道母亲作为一个世俗的女人曾经怎样狂热地爱着她深深掩藏的自己,遏制着一切女人骨髓深处潜在的神性。
  我是母亲的女儿,也是女神的女儿;是那个山岫的女儿,也是那条清江的女儿。于是,我便成为人与神的结合体,成为自然与人的结合体,成为一个永远也无法统一与融合的矛盾的结合体,成为一个崭新的必然的死亡者。
  许多年前,当我决意远离故乡走向城市的时候,我是那样的富于抗争和冒险精神,我是那样的执意要改变平静得近乎淡然的乡村生活,去寻找一种更饱和的人生方式;许多年前,当我远离了宁静的故土被卷进喧嚣之后,我是那样欣喜、惶惑、充实、疲惫但并不为此踟躇不前。而许多年以后,当我站在城市坚硬的楼顶冷观欲望的洪流淹没在大街小巷的时候,当我穿梭在城市烦燥的市声里一节节一片片干枯了生命的枝叶的时候,当我在城市的车流人流中渐渐丢失掉精神的热度、诗人的正义感、生命的信念与理想的时候,我仍想到过要跟这些泯灭人性的恶魔打一场战争。
  也许如我一样的人们至今也没有意识到:城市是不会被打败的,城市只会打败我们的乡村;我也是不会胜利的,我只会在遥想故乡的时候落寞的静美。听啊——单枪匹马在城市里招摇在城市里潦倒在城市里失败的我;听啊——童年的山水哗哗地流回了我枯涩的梦境,生命的茶歌飘回到我灵魂的周围,冰雪的气息唤醒了我窒息已久的生命。
  感谢上苍啊!感谢给我磨难的人世!当我在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里坚持叫唤着生命、生命、生命的时候,我错乱的心志变成了一股能量,我失望的灵魂变成了一种新的亢奋的诗情,我走过的路程也变成了一种精神的孤光!
  生命是痛苦而美丽的。尽管大地已失去风和日暖,尽管天空已失去了祥和宁静,尽管人心已失去了谦卑朴素,生命仍然呼唤着热望,热望仍然呼唤着生命;人类仍然钟爱着神性,神性仍然钟爱着人类啊!——不然,以浪漫色彩升华的沉痛何以给人妖而不媚的崇高?
  女神曾经以抛却生育的天职去寻求虚幻的爱情,母亲却在神圣的义务与世俗的机遇中选择了殉道,而我呢?我始终坚持忠实于自己的感性却在理性的墙上碰壁,我始终秉承的理性的执着又被茫然的感性命运颠覆殆尽。那种对于个体精神自由的要求与现时社会不可调和的冲突,那种从女神那里秉承而来的飞扬与从母亲那里秉承而来的约束,那种从自我内在涌起的生命热流与从自我之外的污秽之所涌来的冷涩冰流,总让我落入刻意安排或出人意料的悲剧罗网中。于是,只有诗意,只有死亡——那道绚丽的精神的孤光散布在人类的原野上,让许多心灵得到快乐,让我的心灵得到快乐。
  但我真切而明白:历经了沧海桑田的幸福是惊世骇俗的,获得快乐的代价也是惊世骇俗的。
  尽管这世上有千万条路,但有哪一条属于我呢?仅是这样的困境就让我不被世人理解。就在千万条路前,我仍然是清醒地痛苦者:我深深知道,走上一条路,会幸福地疼痛;而走上另一条路,就会疼痛地幸福。人的行动与痛苦必然受着人与自然关系的左右,必然受着人与人关系的左右,也必不可避地受着人与自我关系的左右。这便注定了人类面临着多种人生,而其中是否必有一种可以引导人跨入新的未知的领域?
  我在跌入现时的陷阱的同时,跌入了自己的陷阱。一种特有的内在指向将维持生命存在的功利击打得粉碎。我变成一个奇怪的人,一个在世俗的屋檐下不谙世俗的人,一个在金钱与荣誉面前贫穷的高傲者——在人的伟大与尊严日渐贬值的时代,我将从自己的内部分娩出来,刺痛世俗的眼睛。岁月对我来说不可能一边是漫游,一边是朝圣;不可能一边是物质享受,一边是灵魂的殉难或升华。
  尘世啊,喧嚣的尘世啊,当真理被别的事物取代,世人不再乐于把生命分离给生命的时候,真正的生命之花便只能在荒漠的边缘隐遁,在地狱的底层跳舞。
  ——惟有死亡,能载我回到生命的童年和故乡。
  覃国平,教师,现居湖北恩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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