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女神之死
作者:覃国平
德国哲学家奥肯曾说过,生命是一个从自然生活向精神生活不断进化的过程。人格的最高境界是将个人的精神与人类历史的以及宇宙的精神统一起来,其结果是寻求自身的超越和现世生存的超越,由被束缚的生活进入自由生活。因为,人生的意义就是不断克服自然与精神、个体与总体、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使之不断接近统一与崇高。然而,人类的过去终究已经过去了,人类的现世在科学时代带来的喜悦与无奈中又将蹉跌而过,人类的未来在遥不可及的前方招摇着人类也许永远无法企及的完美。所以,在我们的时代里,神秘的理想裸睡在物质的身边,执着的意志凋残在欲望的庭院,精神价值在旷野的枯枝上独挡风雨飘摇的命运。人啊——我们真的为了生活在这个世上就可以放弃一切?我们真的因为生活在这个世上就甘愿放弃一切?
也许,真正的人还在,只不过他们沉沦在浮华的现世底层;也许理想的旌旗还在飘舞,只不过飘在世纪的暗界;也许价值正在历史的深处坚韧地向着我们生活的土地与未来的高坡延伸,只不过尘世的土层太厚,我们失却了用死亡接近它的勇气与锐力。
有一天我坐在山卯上看半片落日艰难西沉的情景,我流泪了;有一天我站在久雨的雾霭里想象朝阳历经的劫难时,我流泪了;有一天我抚摩一块断碑与沉寂的魂灵交谈时,我流泪了;有一天我从自己的梦里归来,回忆起梦中我留在一堵墙上的鲜血时,我流泪了。
这些流泪的片段,让我直面了重重叠叠的死亡。
我永远记得那首歌谣:“太阳歇歇,月亮歇歇,女人不能歇歇。”而我面对的那些死亡正是太阳的死亡,月亮的死亡,女人的死亡。由于这些死亡,这个世界变得黯然而明亮,幽深而宽广,魅惑而尊严。由于这些死亡,我日渐苍老的心灵沐浴着童年与故乡的阳光。
于是,有一团筚拨燃烧的青春之火燃烧了我,有一股历经磨难仍热气沃若的母性之血灼热了我,有一场真理被愚昧淹没的劫难吞噬了我——那便是死亡之歌!是远古的“女神”与农耕社会的“母亲”和现世的“我”的死亡之歌!我仍然感到虽万劫不复却依旧宣称自己存在的灵魂划过长空的银弧从我千枝百叶的灵魂中穿掠而过!
于是,我决定用我的笔,用我的灵魂,在浮华现时的底层去找寻那些真正的人;潜入世纪的暗界遥望旌旗之舞;在历史的冰川泅渡,溯回价值的金链链接在日趋沉沦的现时与完美未来的锚桩上。于是,我冲着自己的意念喊到:
假如我们的世界不承认死亡,
那这个世界就失去了真诚;
假如我们的世界冷漠了死亡,
那这个世界就失去了温存;
假如我们的世界失去了死亡,
那这个世界就永远失去了希望……
——因为,如果我们能够免去一死,现世的生活将更加苍白。
是的,人类历来关注着生。关注人的自然生存、物质生活。人类常常在死亡来临之前恐惧死亡,在死亡来临之时怨恨死亡,在不得不接受自己的死亡或他人的死亡时考虑留下的人怎么生,而留下的人则常常瞬间就抹去他人死亡带给自己的疼痛,因为更重要的事情是怎么活怎么生的问题。所以,人类即使选择死亡,又怎能逃脱厌生的干系?人类即使自蹈死境,又怎不因为生的威逼?
而有的人不同,有的人无法忘记死亡。她在一次次目击死亡面对死亡甚至亲历死亡的时刻,被死亡毁灭,又被死亡重新整合;被死亡迷惑,又被死亡苏醒。她的灵魂便成了完整的碎片,她的人生便成了破裂的完整。因为这死亡不是怯生的死亡,这死境是自蹈的死境。那些崇高的死亡者啊,即使拥有独占的光荣,也仍旧自我选择死亡;那些艰难的死亡者啊,即使尘世的幸福把她环绕,也仍旧自我选择死亡;那些精神的叛逆者啊,即使千万条路铺展在她们脚下,也仍旧自我选择死亡。这就是“女神”、“母亲”与“我”的宿命。尘世的路途载不起她们的飘逸的灵魂,世俗的粮食填不饱她们的饥肠。
不然,远古时代“女神”的死亡与农耕时代“母亲”的死亡有多大关系呢?“女神”及“母亲”的死亡与现世的“我”有多大的关系呢?“女神”在远古经历的虚幻的波折与尘世的我们有多大的关系呢?“母亲”在尘世经历的磨难与这些一心逃避磨难的人又有多大关系呢?——然而当我聆听到女神死于她自己的致爱的传说时,我踏遍了重重的山冈,泅尽了浩浩的水域,去到原始的部落寻找她曾经的光荣,体验她曾经的睿勇,沐浴她被异性首领媚惑颠覆的磨难后,——我认定:她就是我的母亲,她是我母亲的母亲,是我们民族的母亲。世间真正的女人啊,都不能幸免于这幸福的劫难!
在一壁寂寞而神秘的悬棺下,在一棵拙朴而奇异的古树前,我是那样情不能已地爱上了女神、母亲和自己。土家人的原始先祖——“女神”、农耕时代的女人——“母亲”、经济时代的女性——“我”等一代代女人从自然中涅槃并在尘世里突奔、抗争、寻觅、跌宕的百转千回的轨迹流转于我百折千回的愁肠,根植进我的灵魂。这轨迹就是死亡的轨迹,是那种带着苦感、乐感、屈辱感、自醒感的死亡的轨迹。这轨迹,因她们的不能自拔而忧伤,因尘世的麻木冷漠而悲凉;却也因她们百折不挠的坚韧而悲壮,因老于世故的人们之无法理解而倍显卓尔不群。
心寂寞,世界所以寂寞。在花开遍地的盐水两岸,我终究寻到了那段轨迹:我们的女性先祖“女神”在纯洁和谐得近乎孤独的神话生活中厌倦了只有生育没有爱情的独占的光荣继而在寻求对征服者的崇拜中最终死于致爱之手的悲剧故事。
人是无法忍受物质性独占的孤独的。山岫是女神的诞生地,是女神统治了千百年生息了千百年的平静居所。女神生于斯,长于斯,却不甘于平静地老于斯死于斯。她终于按照自己的愿望遭遇了爱情。在洞口的天河边沐发洗浴的女神发现了水中的自己惊艳绝伦的美丽,也发现了溯水而上的男性氏族剽悍的首领,她被他剽悍的野性所吸引。她丢下千百年统治的尊严与他笙歌漫舞,与他同榻而眠。交颈的双鹤磔磔飞起,含羞的青柳簌簌飞起,火红的山茶片片飞起,多情的溪水点点飞起——在大自然宽展的眠床上,女神就这样告别了独占的光荣,把自己连同领地一起奉献给男性氏族的首领。
晨光熹微的早晨,首领被飘绕于身的眠香惊醒。他苏醒的野性带着缠绵的梦香随风飘出了山岫。他一定要离开。他执意要离开女神,离开女神的领地,向更高更深的崇山峻岭进发。安定不是他的宿命,沉醉不是他的伦理,爱情不是他的家园。他有自己的使命,征服就是他的使命,变化就是他的使命,占有就是他的使命。女神的温柔之乡只是他生命的小栖之榻,那涌动着生命之泉的幸福泪水只是他生命大餐的一滴提神之酒,只是他粗犷生命偶遇的一颗甘露。
为了爱情,女神放弃了独占的光荣,放弃了理性与尊严。她挥舞孤独的花枝幻化成迷天的赤色蝶阵堵截在山岫之口。她要永远留住属于自己的剽悍的首领。然而,那妖媚的爱的孤光眩惑不了那剽悍体内飞扬的野心,再高傲的纯洁再卑微的纯洁也换不来征服者永恒的快慰。山岫的蝶阵里,智慧的“女神”头上飘动着剽悍的首领偷系于她发稍的青绸——山风正吹动着“女神”死亡的水袖。他终于蓄意射杀了她,她终于死于她的致爱之手。箭声穿过日月的时候她仍旧可以逃脱劫难,但她明白他走了之后山岫只有雾与她相伴,如果没有他,雾也将成为不可承载的重负。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