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试析严羽《沧浪诗话》的局限

作者:张莉敏




  
  三、以禅喻诗的失准
  
  从其批评的语言上看,严羽虽自负以禅喻诗,并称“其词说沉著痛快,深切著名,显而易见”,但实际从读者接受这个角度来讲并没有达到他预设的效果。
  首先,他在理论表述上未能用明晰的语言从诗歌形象的本体着眼加以说明,而以朦胧恍惚的禅家喻说出之,在读者理解和实际操作上都有困难。钱钟书《谈艺录》称他:“透彻玲珑,不可凑泊,不涉理路,不落言筌云云,几同无字天书,以诗喻禅;意过于通,宜招钝吟之纠缪,起渔洋之误解。”
  其次,严羽用流行的禅语喻诗,在用语方面不够准确,造成了后世的众说纷纭。争议最多的要属《诗辨》中的:“小乘禅”与“声闻辟支果”、“曹洞”与“临济”之争了。这个问题一直未有定论,不再赘言。另外一例如《诗辨》中“谓之向上一路,谓之直截根源,谓之顿门,谓之单刀直入也”一句。这里的“顿门”是“顿悟之门”的意思。关于“顿悟”用法李锐清有过精妙的阐述。严羽的“悟”的意思是叫人通过学习名家的作品,反覆细味,时间一长,就能“自然悟入”,达到“妙悟”的境界。而禅家所悟的是则宗教的意义和道理,这种教义和道理一旦豁然贯通以后,对于一切就都洞彻明白了。所以禅在“悟”以后,不须再悟。但是诗与禅不同:诗除了境界以外,还有知识(如诗的作法、诗人风格、流变等等),这些都是需要继续学习的;并不是说悟透了诗境以后就不再需要学习。严羽“老师”之一的包恢在《答传当可论诗书》说:“前辈尝有‘学诗浑似学参禅’之语,彼参禅固有顿悟,亦须有渐修,始得顿悟:如初生孩子,一旦肢体已成,渐修如长养成人,岁久而志学方立。”陆世仪的《思辨录辑要》说:“人性中皆有悟,必工夫不断,悟始出:如石中皆有火,必敲击不已,火光始现。然得火不难,得火之后,须承之以艾,继之以油,然后火可以不灭。得悟亦不难:得悟之后,须继之以躬行,深之以学问,然后悟可以常继。不然而动称忽然有悟,言下不省。此正如击石见火,旋见旋灭耳!安足尚乎!”这两段话都形象地用比喻说明“悟”的不同之处。胡应麟更是切中要害说道:“严氏以禅喻诗,旨哉!禅则一悟之后,万法皆空,棒喝怒呵,无非至理。诗则一悟之后,万象冥会,呻吟咳唾,触动天真。然禅必深造而能后悟,诗虽悟后,仍须深造。[6]”三人都从不同角度论证“悟”诗称“顿悟”是不够严谨的。
  
  四、理论局限的根由
  
  《沧浪诗话》的种种局限归结来说是由于严羽不成熟的文艺观,这是有多方面合力引发的,主要是:①严羽把诗看作是文字的艺品的观念,这与其所受教育不无联系。严羽是陆九渊陆氏门人,陆九渊在其《陆象山文集》中有云:“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这种对内心自足的强调也对严羽产生了影响。严羽认为进入心中的真知而不必经思维作用,假设心象于心中即完成了完全的表现。这其实是要求作诗停留在形象思维。然宋诗尚理而“病于意兴”,诗中包含的逻辑思维太强,形象思维被弱化了,没有达到唐诗那种逻辑思维和形象思维高度统一的境地。于是他提出“不涉理路,不落言筌”,欲以剔去宋诗中有关“理”的字句来强化诗的形象性。他称经由透彻之悟,就能到达到“词理意兴,无迹可求”的境地,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如此跳过了诗歌的思想成就,完全倾向了审美价值。当然,因为时代和其自身局限,严羽是无法正确认识到这点,他只有模糊的感受。只不过“去理路”、“去言筌”后“固无以寄神韵也[7]”。②严羽对江西诗派“以文字为诗”的做法深恶痛绝,直称“和韵最害人诗”,“江西诗病,真取心肝刽子手”。他对盛唐“情”“志”统一的鼎盛之音的追求和对现状的耿耿于怀加剧了他于宋诗的抵触。这也是他为何无视文学演变规律,偏颇地定义宋诗的原因。③严沧浪注意“熟参”“熟读”的途径,重视知识积累,却忽视了现实生活的积累。郭绍虞就在《中国历代文论选》中指出:“他不理解形象地反映现实的结果,同样可以说明事理……离开了现实生活,也就只能讲些迷离恍惚不可究诘的话了。”④中国古代文学批评一直囿于诗文分说的视野,虽然宋人在理论上将诗文分开了,事实上却分不开。古文运动兴起后,原来归为非文学性质的“笔”这种文类进入了纯文学领域。方面,这有助于开拓文学性散文的范围,另一方面,将叙述论理的实用目的文字混入文学领域,也干扰了创作主体的文学概念。于是对诗歌创作表现也带来了影响。“以文为诗”的实验性作品出现,使得诗歌在语言上和情致上有了转变:诗人既有像文学散文一样,把叙事、抒情、议论、描写完美结合在一起的成功之作,也有如非文学性散文一样,纯粹为了叙事论理而写成的押韵之文。可以说“以文为诗”本来囿于一种宽泛的文学观念,“这种观念使得诗人在具体创作时,对诗自身文学性的认识不自觉地带有或然性。[8]”因此严羽的错误也本于“没有从文学整体上理解文学的本质[9]”,没有真正走出诗文分说的阴影,其仅仅以诗论诗,难以上升到探讨文学性质的高度。
  《沧浪诗话》既出,对唐诗的评价有了规范式的作用。后来的诗话作家“品评中、晚唐诗人,则多沿严羽(沧浪诗话·诗评)。[10]”如高棵编写的《唐诗品汇》的分类;王士祯编的《唐贤三昧集》自然不必说;还有许学夷的《诗源辨体》,也是继承其脉络,尊奉盛唐:以及王国维的《人间词话》的“境界说”,就是由严羽的“兴趣说”、王士祯的“神韵说”发展而来成立的新艺术论。但严羽的偏狭的审美取向为后人开了一条复古的道路。明代前后的七子就是在他“第一义”号召下,提出“诗必盛唐”的口号,努力学习唐诗,试图单从学习唐以前的诗就可以写出第一流的作品,岂知只落得剽窃的恶名。更深远地来看,严格的复古诗学理论长期制约着此后诗歌创作的发展,其强化惟古是尊与申正黜变的诗学观念,是明以后日趋孱弱的诗歌创作的一大元凶。正如汤西崖所谓:“诗话作而诗亡。”不过这些都是严羽所始料未及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道:“(严羽)为此一家之言,以救一时之弊。后人辗转承流,渐至浮光掠影,初非羽所及知。”
  
  参考文献:
  [1]杜若鸿:《诗之“尊唐抑宋”辨——从论(沧浪诗话)说起》,《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4年34卷第1期
  [2]李锐清:《沧浪诗话的诗歌理论研究》,中文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113页
  [3]张思齐:《严羽的诗意、气象学说和宗教情结》,《江西社会科学(文学研究)》,2000年第3期
  [4]郭绍虞:《沧浪诗话校释》,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263页。
  [5]石迪:《严羽的诗歌创作与其(沧浪诗话)面面观》,《理论与创作》,2006年12期
  [6]胡应麟:《诗薮》,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卷5,91页。
  [7]王骏飞:《回归“诗性”——严羽(沧浪诗话·诗辨)的现代阐释一种》,《当代文坛》,2005年第4期
  [8]郭鹏:《“以文为诗”辨》,《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l期
  [9]郭绍虞:《中国古典文学理论批评史》上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第185页。
  [10]周兴陆:《(沧浪诗话)对(唐才子传)唐诗观的影响》,《古典文学知识》,2005年第6期
   张莉敏,女,苏州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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