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流行歌曲歌词的文学性
作者:王先霈
悠悠春风映桃李 雨露尽关怀
根要往下生 花要向上开
大地绵延须勤奋 一代接一代
去的去 来的来
小城风貌永不改
外面的世界虽美丽
小城更可爱
历来文人热衷于写大城,汉代的《两京赋》、《三都赋》均为“极众人之所炫耀”,无非是说物产如何之丰饶,宫殿如何之壮丽。至今某些报刊连篇累牍推出名城赋,大体还是这个路数。庄奴喜欢写小城,最有名的是《小城故事》:“若是你到小城来,收获特别多”。他并不是小城人,他出生于北京,但他钟情小城。他曾对厦门鼓浪屿管委会的负责人说:“给我留张办公桌吧,我想到这儿来办公。”小城有什么好,什么地方能够赛过名都大城?没有摩天大楼,没有超级商场,没有车水马龙的宽阔街道。小城唯一的优势,就是它的温情。“温情似花开”,一下子就抓住了小城的魅力。大城市太大,因而具有极强的吞噬力,外人一进去,就消失在茫茫人海里,难辨东西,不由不萌生疏离感。而你到一座小城,居民马上认出你是一位客人,投以和善的笑容,“请你的朋友一起来,小城来作客”。小城的居民彼此熟悉,谁家老人健康状况怎样,谁家孩子学习成绩如何,大家共同关心着。谁家做了一碗好菜,会请左右邻居来搛一筷子。“悠悠春风映桃李”,人人都是春风,人人又都是桃李;人人都是雨露,人人又都受雨露滋润。邓丽君在给庄奴的一封信里说,“您还提到,要我在百忙中抽空回家看望双亲,让家人常聚,共享天伦之乐。”庄奴对小城的为人作风,是身体力行。
“根要向下生,花要向上开。”这像是小城里老辈对小辈的叮咛,质朴之极,却是多少年人生经验的结晶,多少代的信念和准则,堪为名言警句。小城人绝非固守一隅,恋旧厌新,他们培育下一代,为的是让后辈有朝一日展翅高飞。“向下”,是不忘故土,不忘父老乡亲,也是打下扎实根基,真实而不虚浮,沉厚而不躁进。“向上”不是升官发财,而是做一个正直的人,有用的人。
小城也是流动的,有出有进,它的风貌却是稳定的。一个国家,这样的小城多,它的文化传统的保护就比较好。欧洲、日本,就有若干这样的小城。希望我们这里的小城,得到更多的爱护,可爱的小城,是民族精神的重要土壤,他乡游子的文化之根。
三、张藜的《命运不是那辘轳》
白涯涯的黄沙岗 挺起棵钻天杨
隔着篱笆有一座海青房
没有的总想有哇 得到的还盼望
盼来盼去谁愿盼个透心凉 哦 透心凉
女人不是水呀 男人不是缸
命运不是那辘轳把那井绳缠在自己身上
黑油油的铁脊梁 汗珠子滚太阳
风吹篱笆雨洗窗 泪花泡月亮
人心可难测量啊 啥事都能碰上
挑水的媳妇谁愿挑着黄水汤
哦 黄水汤
女人不是泥呀 男人不是筐
命运不是那辘轳 要挣断那井绳
牛铃摇春光
女人不是泥呀 男人不是筐
命运不是那辘轳 要挣断那井绳
牛铃摇春光
给电视剧插曲写歌词,要受到许多制约,插曲一旦传唱开来,就具有了独立性。张藜的好几首插曲,都超越电视剧范围,唱的人也许没有看过那部电视剧,也许看过而淡忘了其中的故事情节,但这却毫不妨碍他们对歌曲的喜爱。电视剧《辘轳女人和井》讲的是女人的命运,变革中的农村女人的命运。插曲歌词的主题也是这个,只是因艺术体式的区别,不再靠叙事,而是靠抒情,来表达这一主题。
开始是一幅画面,词句多彩,有白、有黄、有青,还隐然有绿色(树的颜色),景象却萧远淡静——黄沙岗上孤立的一棵钻天杨。钻天杨是东北常见的乔木,丰姿挺拔,小枝和树冠整体都显圆匀,耐寒而畏积水,生长快而生存期不长。它引起人们礼赞,也引起人们悲悯。海青房是满族民居,是女人的生活天地。它是安适的居所,也是柔性的栅栏。八十年代的农村青年女子,和她们的母亲、祖母不一样了,不是那么容易满足,还想拥有她们所没有的。那可能是些什么?洗衣机,电视机,摩托车?也许是,但更重要的,恐怕是新的精神空间。
所以,下面才会有,女人不是缸中之水,女人不是筐中之泥。作为喻体的缸和筐以及后面的辘轳,是农村生活、生产日用之物,女人终日与它们为伴。但这里诉说的不应限定为脱离农村生活的希求,而宜推想为改变男女关系的古老格局的切望,这是生产关系变动下素朴的女性主义的呐喊!
这呐喊不是指向个体,指向自己的丈夫一人;相反,农村夫妇有共同的悲欢。“黑油油的铁脊梁,汗珠子滚太阳;风吹篱笆雨洗窗,泪花泡月亮。”两句写村夫村妇生活状态和情感状态,不着一“苦”字,而写尽劳作之苦。“汗珠子滚太阳”,是偏离一般语法规范的陌生化诗句,可以有多种读法、解法。太阳暴晒,汗珠在脊梁上流淌,在阳光下滚动;一滴汗是一滴水,映照出许多个太阳,汗珠在滚动,里面太阳的影像也随著滚动。泪花里有个月亮浸泡,那应是悬留在脸颊上的泪花,是无声的泪,不是大恸,是幽深的愁。这些古老的悲欢,应该流逝了,农民可以尝试新的活法了。女人不愿继续挑无尽的黄水汤,她们要挣断井绳了!
歌词就是歌词,不愿意给人一个明确的也必定是简单的结论,它用“牛铃摇春光”结尾。牛铃摇春光,是触目可见的农村实景,放在歌儿里,是个不算结尾的结尾,没有结尾的结尾,也是给予许多可能的结尾,给人无尽想象的结尾。我们知道了,命运不是辘轳,不会再原地旋转,会有一条新路。
四、流行歌曲词作对古典诗词的借用
流行歌曲中不少优秀作品,其歌词继承了中国古典诗词的传统,这对它艺术品格的提高起到重要作用。现代歌曲的早期倡导者李叔同就是一个典范。他在1914年对美国奥德威作词作曲的通俗歌曲《梦见家和母亲》曲谱小有修正,重新填词,创作了《送别》,已经成为中国现代歌曲的经典。题名《送别》,意境以至词句参照了《西厢记》莺莺长亭送张生一折,“夕阳古道无人语”、“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等句子,化入了李叔同的歌词里面。清人龚自珍的“吟到夕阳山外山,古今谁免余情绕”,是李叔同所赞赏的,也部分挪到歌词里而毫不露痕迹。
近年琼瑶和陈小奇在借鉴和借用古典诗词上,做了多样尝试,如琼瑶的《情深深,雨濛濛》直用“多少楼台烟雨中”、“车如流水马如龙”,《自从离别后》里“今宵且尽一杯酒,与你同消万古愁”,《山水迢迢》里的“天若有情天亦老”,等等,不胜枚举。陈小奇的“涛声三部曲”对张继的《枫桥夜泊》,更是用了后现代的“拼接”、“移位”、“镶嵌”、“错置”。以20世纪的新旋律,阐释古典诗语、古典意境,既有民族性,又富时代感。
其实,古人诗词写作中,化用前人成句,乃常见之事。谢眺的“天际识归舟”,柳永在他著名的《八声甘州》词中,秦观在《望海潮·越州怀古》词中,元代萨都拉在《题归舟图》诗中,都一字不变地用上,而这几篇作品也成为文学史上的名篇。正因为他们有新体验、新意境,才敢于和善于运用前人现成的句子。现代词作家这样做,对于歌词的民族风格的彰显,很有好处。
注释:
[1]普希金《一朵小花》:“我在书里发现一朵小花,/它早已干枯了,也不再芬芳,/因此,我的心里就充满了/许许多多奇异的遐想”。白居易《长恨歌》:“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陆游《沈园》:“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向秀《思旧赋序》:“余逝将西迈,经其旧庐。于时日薄虞渊,寒冰凄然。邻人有吹笛者,发音寥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故作赋云。”李清照《金石录后序》:“今日忽开此书,如见故人。因忆在东莱静治堂,装卷初就,芸籖缥带,……今手泽如新,而墓木已拱。”归有光《项脊轩志》:“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