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论穆木天早期的象征主义诗歌创作

作者:林最芬




  穆木天诗作中积极、明朗的情绪内容首先表现为久居国外的海外游子、异国浪人挚切的恋乡爱国之情。《心响》表现出诗人对故乡梦绕魂牵的系恋,对祖国繁荣富强的殷切期盼。《与旅人——在武藏野的道上》则谆谆告诫风尘仆仆的“旅人”:
  不要忘我们的水沟,
  不要忘我们的桥头。
  不要忘田边,水上,栓着的我们的老牛。
  不要忘我们的菜车,我们的背影,我们的莱芜。
  家乡、故国的一切都深深烙刻进了诗人的灵魂,这使他的双脚不可能踏进现代主义的虚无。因为系恋太深,所以他不可能斩断尘缘,决绝地否定并于颓废中沉醉。虽然曙光隐约难辨,可他还是禁不住要呐喊:
  旅人呀,前进,对茫茫的宇宙。
  旅人呀,不要问哪里是欢乐,而哪里是哀愁?
  诗中所深蕴的勇往直前的精神,积极进取的气概,与“现代”的颓唐绝望泾渭分明,却与传统的价值追求、人生取向遥遥呼应。
  穆木天的爱情诗也表现出与现代派诗歌不同的美学追求。他的爱情诗很多,往往美曼轻柔,最富浪漫色彩,“妹妹”的呼唤经常出现在他的诗中,低回流转,是浪漫温情的象征。诗人笔下的爱情是圣洁温馨、甜蜜柔媚的,诗歌柔曼秾丽,让我们想起晚唐、两宋间清新雅丽的婉约词。这与现代派诗歌对爱情题材的处理完全不同。现代派诗歌一反传统诗歌对爱情的纯美憧憬和礼赞,把爱情与阴冷、隔膜、恐怖、死灭紧紧相联,如波特莱尔《猫》:“我恍惚看到我的娇妻。她的眼光/像你的一样,我的爱兽,/又深又冷地刺入,仿佛一柄标枪。”两个相爱的人,却彼此隔膜戒备,随时准备伺机扑杀,表现出对人与人之间彼此沟通的绝望。他的另一首诗《腐尸》,更是把爱人与路旁腥臭、令人作呕的腐尸相提并论,表现出明显的审丑意识。不仅波特莱尔,与穆木天同时期的创造社另一更具现代气质的诗人王独清,他笔下的爱情就没有穆木天的温馨明朗,相反,他总把爱恋的情绪往悲哀孤寂的死灭境界牵引,如《流罪人底预约》,诗人所安排的爱的结局没有甜美慰安,却是死灭的阴冷境界,似乎只有这种悲凉凄怆的死灭才足以使爱美化。这正是比较典型的现代审美意趣,与穆木天诗歌的情绪基调形成比较鲜明的对比。
  穆木天的诗歌还表现出对自然、空灵的古幽情趣的钟爱。《薄暮的乡村》给我们描绘的乡村风景恬淡和谐宁静又悠远,犹如一首韵致悠远的田园牧歌,读着它,耳畔似乎又隐约地回荡起王维的《山居秋暝》、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雨后》等诗则表现出诗人对自然之趣的领略、向往和讴歌,表现出人与自然的亲近、和谐。像这样的诗篇在穆木天的作品中并不少见,《北山坡上》、《雨丝》、《乡村》等都表现出类似的美学追求。无论在西方还是在中国美学史上,天趣自然之美向来就被视为审美的最高境界而备受推崇。虽然它经常与创作者对现实消极回避的人生态度联系在一起,用穆木天的话说,就是“到唯美主义的世界里去追求心灵的陶醉”,[5]但它与充斥着颓废绝望的现代思潮还是有着质的区别,因为在对自然的靠泊与回归中,人是未被异化的,人与自我,人与自然是未分裂脱节的。
  所以,可以说,穆木天对象征主义诗歌艺术手法作了准确的把握和有益的探索,但其诗歌精神却倾向于传统的审美情趣,其诗歌基调与现代派的灰黯颓唐有着质的区别。“大约穆木天是心中向往着象征派,其实自己的质地并不是象征派,可说是没有认清他自己。”[6]赵景深对他的评价还是比较公允的。
  
  三
  
  步入文坛之初,穆木天是很虔诚地想成为一个象征派诗人的,也自认为自己所创作的就是象征派诗歌,但潜意识却在那里偷梁换柱,使他最终没能成为现代派诗人。这是有其时代的和个人的原因的。
  穆木天创作《旅心》的二十年代,正是西方现代派文学的第一个高峰期。资本主义进入垄断时期所必然产生的劳资冲突的尖锐化,大工业时代人的异化,第一次世界大战带来的世界经济大恐慌和人类毁灭性的精神创伤,使西方社会对世界和人类的存在意义产生深刻的怀疑,并由此对中产阶级传统价值观念作出全面的否定,现代主义艺术正反映了失落了精神家园的现代人心灵的动荡和绝望。而穆木天抱着学成为实业家的好梦东渡日本,却因极度近视不能机械制图而被迫转而学文,这期间作为弱国子民又饱受歧视,当时的他忧郁、感伤,很容易便被那个强大的向心力引入这股世界潮流,在想象中编造着自己的世界以寻求心灵上的安慰。但穆木天终究难以成为现代派诗人。因为穆木天在自己的主观和谐世界里寻求心灵的慰藉和宁静,而现代派诗人则是以自己变异、夸张、触目惊心的主观世界表现对现实社会和传统观念的批判和否定。而造成这种不同的,首先是因为中国社会虽然经历了近一个世纪的屈辱动荡,传统价值观念体系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冲击和重新评价,但并未崩溃;机器大工业还没有在我们这古老的东方国度普及,机械文明的浪潮还没有冲击到中国正常的社会生活,中国所面临的是殖民主义和封建主义,所以,从百日维新、洋务运动到“五四”新文化运动和辛亥革命,中国人尤其是中国的知识分子都在努力探索着自强救国之路。仅此一点,就足以使一个有使命感的诗人与完全的颓废绝望守住一定的距离,使他关注现实人生。正如穆木天在《告青年》一诗中说的:“诗歌不是在九霄天外,诗歌就在人间的国里。”这也是他回国后诗歌创作逐渐转向现实主义的原因。
  其次,早期的生活体验给他的人生底色打下了明朗的基调,这也使他的早期诗歌即使感伤却不颓废。穆木天出生于吉林伊通一个原是“良田百顷,还开着好多店铺”,后又“生意破产”“家也析居”的没落家庭。小时候在私塾读书,日俄战争后,大连湾商业繁荣,他父亲也抓住了这一契机,家境又随之突然好转,他也就有条件入吉林中学,后转入天津南开中学,在南开中学以数学成绩闻名,1918年毕业。“五四”前夜,在新文化的潮流中,他与许多青年一样,抱着学成后投身实业界的梦想东渡日本留学。这种充满了希望和憧憬的早期生活体验,对他日后形成积极的人生态度起到了非常重要的影响。
  此外,穆木天也不是一个绝对的走极端的人,他的心性表现出较大的包容性。这可以《谭诗》中他关于诗歌形式的评论为证。他说:“现在新诗流盛的时代,一般人醉心自由诗(Vers Libres),这个犹太人发明的东西固然好;但我们得知因为有了自由句,五言的七言的诗调就不中用了不成?七绝至少有七绝的形式的价值,有为诗之形式之一而永久存在的生命。”他认为“自由诗有自由诗的表现技能,七绝有七绝的表现技能”,所以“我们对诗的形式力求复杂,样式越多越好,那么,我们的诗坛将来会有丰富的收获。”[7]这种兼收并蓄的开放态度,使他能比较客观地审视现代思潮和传统价值,并促使他于不知不觉中在两者间选择一种彼此包容的折衷态度。
  总之,在“五四”文化的风起潮涌中,在中国人寻求自强自立的起伏变幻中,穆木天是以一个自觉的象征派诗人的姿态步入诗坛的,但是历史的、社会的、个人的种种原因决定了他不可能成为一个决绝的现代派诗人,然而他朝着现代方向的摸索和探寻,无疑是该肯定的,也是有意义的。
  
  注释:
  [1][2][3][7]穆木天:《谭诗》,《创造月刊》第一卷,第一期。
  [4]袁可嘉:《现代派论·英美诗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9月版,第104-105页。
  [5]穆木天:《什么是象征主义》,《文学百题》,生活书店出版,1935年7月。
  [6]赵景深:《冯乃超与穆木天——“轻绡诗人”和“我愿诗人”》,《现代文学杂论》,上海光明书局,1930年5月5日出版。
  林最芬,浙江舟山蓉浦学院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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