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塞林格:谜语的制造者
作者:石华鹏
《九故事》中第一篇小说叫《逮香蕉鱼的最佳日子》。小说不足一万字,由三个场景构成:一个是旅馆507号房间;一个是海边的沙滩上;一个是回507房间的电梯里。在旅馆的507号房间里,年轻姑娘穆里尔等待了几个小时终于接到了母亲的电话,一场没完没了的甚至有些婆婆妈妈的对话便开始了。“今年的时装有什么新情况?”“你的软底低跟便鞋怎么样?”“你真的没事儿吗?”“我都跟你说了快一百遍了。”……这些看起来无关紧要、婆婆妈妈的对话似乎更适合一个母亲与女儿之间的交流——母亲担心女儿,女儿不耐烦母亲。排除了这些婆婆妈妈的对话以及穆里尔往指甲上漫不经心涂指甲油和几次变换接电话的姿势外,一些有效的信息在母女的对话中浮出来:年轻姑娘穆里尔喜欢上了年轻士兵西蒙,在战争中西蒙的精神受到创伤,随时会“完完全全失去对自己的控制”,穆里尔的父母不赞成两人在一起,但穆里尔坚持自己的想法。西蒙开车,他们一起到海滨渡假。穆里尔母亲担心不已,在电话里反复问女儿,“你真的没事儿吗?”海滩上,一个年轻人仰面躺着,一个叫西比尔的有些淘气的小姑娘跑到他身边来,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许多无关紧要的话题,看过什么书?你的星座是什么?喜欢什么?等等。他们似乎聊够了,年轻人建议西比尔,一起下海去,看能不能逮到一条香蕉鱼?不知道是否真有一种叫“香蕉鱼”的鱼,因为年轻人的解释漏洞百出,尽管他的描述真实无比:“它们游到一个洞里去,那儿有许多香蕉。它们游进去时还是样子很普通的鱼。可是它们一进了洞,就谗得跟猪一样了。嘿,我就知道有那么一些香蕉鱼,它们游进一个香蕉洞,居然吃了足足有七十八根香蕉。”“它们吃得太胖了,就再也没法从洞里出来了。连挤都挤不出洞口了。”“它们得了香蕉热。那是一种可怕的病。”年轻人推着气床往海里走,西比尔躺在气床上,水快没到年轻人的肩膀时,西比尔说看到了香蕉鱼,说嘴里还叼着六根香蕉呢?塞林格的这段有关香蕉鱼的描述,除了让我们为这个小说的怪怪的题目找到一点根据外,主人公真实的内心生活让我们的阅读陷入了一个巨大的谜团当中:是否真正看到了嘴叼六根香蕉的香蕉鱼?香蕉鱼是否暗示着某种生活的隐喻?年轻人从海里上岸,与西比尔快乐轻盈的奔跑不同,他朝旅馆走去的步子缓慢沉重。年轻人和一个女人进了电梯,电梯开动后,年轻人对那女的说,“我看到你在瞧我的脚。”那女的说,“对不起,刚才我是在看地板。”年轻人发怒了,“要是你想看我的脚,就直说好了,别他妈的这么鬼鬼祟祟的。”电梯门开女的逃走了。年轻人回到507号房,他朝睡在单人床上的姑娘瞥了一眼,从行李箱底部拿出一把自动手枪,朝他右侧太阳穴开了一枪。
小说虽然结束了,但这个小说留给我的思考却远远没有结束。年轻姑娘穆里尔和小说后两部分没有提到名字但我已知道他叫西蒙的年轻人,他们生活的真实世界像谜语一样摆在了我面前,塞林格并没有告诉我他们的爱情以及姑娘等待西蒙从战场归来时的心境,还有他们应对姑娘父母的情形,这些传奇小说的元素被这个只有三个场景的小说“过滤”了,只留下一段可以随时继续和随时结束的生活片段给我们,让我们去完成小说中的生活,从这个角度说,塞林格真正把握了小说应该占据的空间——实际生活与想象之间的空间,也把握了生活的某种本质性——片段的即时的宿命的“在场”。正因为如此,在塞林格小说制造的生活谜语面前,有关生活的形而上的话题也得以长久地展开,与任何一部长篇巨著的浩瀚相比,这些短篇毫不逊色。
像《逮香蕉鱼的最佳日子》一样,塞林格的《嘴唇美丽而我的双眸澄碧》《为埃斯米而作》等其他短篇小说显示了同样的“塞林格式”的谜语风格,他写的每一个人每一个场景无不细密而真切,像画面一样出现在你面前,但人物对话的潜台词和场景细节的象征意味总是诱惑你不得不“驻足”而思,而谜语套谜语的叙述,又让阅读的吸引力保持到小说的最后一页。正因为叙述上的“有意识”,塞林格让随时可能陷入昏昏入睡的小说生活散发出与众不同的光芒来,对话和细节是他擅长的表达“武器”,他好多短篇几乎就由对话组成,有时候他把对话当成小说结构,人物形象和故事逻辑都在对话中完成。对话让他的小说具有了强烈的现场感,而细节让他的小说显示出了前所未有的真实。塞林格热衷于叙事中一些“非正当”——即看起来毫不重要——的细节描写,他如此做似乎在颠覆“小说要提炼生活”的传统观念,将一个可能高于生活的故事,用“非正当”细节描写的手段不停地拉近与生活的距离。生活是没有答案的,所以塞林格小说的谜语也没有答案,因为他把小说里的生活看得比什么都重。
阅读塞林格是一次令我着迷的阅读旅程,小说作为解密生活的手段在这里得到了充分的验证,尽管他只是一个生活谜语的制造者,但他让我们觉得这样的小说对我们是如此重要。或许时间会证明,《麦田里的守望者》给塞林格带来了巨大声誉,而真正让他不朽的则是他的《九故事》等这些短篇小说。
石华鹏,男,文学评论家,现为《福建文学》杂志社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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