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郁达夫的小说和感伤主义
作者:郑洪根
感伤主义不仅仅局限于欧洲,对于东方文学也有不可忽视的影响。日本的私小说以及新感觉派小说有其影响的痕迹。感伤主义也影响了一批中国的现代作家,郁达夫便是其中的一位。他的诗歌、散文,尤其是小说均具有感伤主义的某些特点。
一
郁达夫是中国现代文学作家队伍中浪漫主义的重要代表,可是他的作品也吸收了感伤主义的某些因素,这绝非出于偶然,而是由他所处的时代、外来影响以及自身因素所决定的。
郁达夫经历了旧民主主义革命和新民主主义革命两个时期。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一出结构并不很好而尚未完成的悲剧出生了。”(郁达夫《自传之一》)当时正值甲午战争以后,东方的睡狮在经受当头的一棒之后似乎要苏醒过来了,可在这酣梦中间,消化不良的内脏,早已发生了腐溃。战败之后的国民——尤其是初出生的小国民,当然是畸形的,是具有神经质和恐怖狂的。在他儿时的回忆里,他“经验到的最初感觉便是饥饿。”(同上)在他留学日本之前,便目睹了祖国深受的劫难以及由此给人民带来的不幸的生活。十年日本漂泊生涯,更由于祖国的贫弱,使青年的郁达夫深深地体味过弱国子民在异国备受的敌视和凌辱,他渴望着回国,可当他一旦踏上久违了的故土,残酷无情的现实又给富有满腔悠悠报国之心的他头浇上了一盆冷水,他感到一阵深深的颤栗和悸动,于是只能发出诸如“祖国啊!你快富起来,强起来吧!”的呐喊。更多的是在浅斟低吟中度日,陪伴他的是落寞和孤冷。在他的一生中,他何尝没想到反抗,又何尝没有反抗过,可是新旧军阀的统治、国民党政府的软弱无能、外敌的入侵、人民的愚弱,又不能不令他感到悲观和迷惘。
固然,作为一个富有民族责任感和爱国心的郁达夫,在革命形势好转、革命力量壮大时也激动过、呼喊过、陶醉过,他的一生也始终忠实于五四而没有背叛过五四,可那动荡不安的历史时代毕竟在他的心灵里投下了阴翳,表现在他的作品里,有对世态的感伤,人生的迷惘,青春的苦闷,而呈现出感伤的色彩。
在日本的十年是郁达夫一生中的重要时期。在这期间,他广泛地涉猎外国文学作品,他曾说:“在高等学校里住了四年,共计所读的俄德英日法的小说,总有一千部内外,后来进了东京的帝大,这读小说之癖,也终于改不过来。”(郁达夫《五六年创作生活的回顾》)。卢梭、歌德、屠格涅夫、佐藤春夫等许多作家的作品中都有过感伤主义的某些特点,而这也影响到郁达夫的创作。“法国的第一位情感作家”、“自卑狂”卢梭更是他崇拜的偶像,他曾写过《卢梭传》、《卢梭的思想和他的创作》、《关于卢梭》等文章,对卢梭的人格与创作作了总体的评价。他曾译过卢梭的《一个孤独漫步者的沉思》。感伤主义作品《新爱绿绮斯》、《忏悔录》更使他如痴如醉。他说《忏悔录》:“大自然的秘密,差不多被他阐发尽了。他留给后世的文学上的最大的影响,也可以说就是在这自然发见的一点上。”他说《一个孤独漫步者的沉思》“实在是最深切、最哀婉的一个受了伤的灵魂的叫喊。……孤独的人,读到此书,总没有一个禁得住不为他或自己而落泪的。”(郁达夫《卢骚的思想和他的创作》)。
郁达夫是个神经质的作家。“风雨如磐暗故园”的时代使得童年的他变得十分孤独。他出生时奶水不足,使他从小缺少营养、体弱多病,父亲承担一家生活负担,积劳成疾,丢下年幼的他而辞世。两个哥哥在私塾读书,姐姐送给人家做童养媳。因此,那畸形的时代、寂寞的生活是形成他童年时期比较孤癖、内向性格和气质的主要原因。在日本,作为弱国子民的屈辱地位又使他感到孤独,面临着人生的苦闷和青春的苦闷,回国后,生活的艰辛,贫困的威胁,又使他内心十分苦闷,他采取了“饮鸩止渴”的方法试图排遣内心的苦闷,有时甚至于用变态的手段,这又使他患上了神经衰弱、肺病等,更加剧了其忧郁质的性格。他动辄发呆、流泪,老是自怨自艾,“啊啊”似乎是他不称意时常可听见的口头禅,他小说的主人公“常常是忧郁的化身。”(郑伯奇《忆创造社》)
不仅仅如此,像其他当时的作家一样,郁达夫也从古典文学中吸取营养、借鉴古典的作品中的艺术酵素和元件,从而使他的作品再现出一种古典的美。在他身上表现着极其浓厚的旧式才子的气息。他身上有阮籍的任性怪诞、嵇康的孤高清傲、刘伶的放浪形骸、陶潜的遁世归隐、元明文人的沉弱酒色。他在《骸骨迷恋者的独语》一文中曾有过对他们的向往和迷恋。共同的身世和生活遭遇又使他十分景仰明代的诗人黄仲则,他的《采石矶》便以黄自况,抒写自己的怀才不遇、愤世嫉俗。
这些无疑是郁达夫吸收感伤主义创作手法的主要酵素。
郁达夫小说表现出的感伤情调绝不是对于感伤主义作家作品的机械摹仿,而是中国五四时代个性解放、自我束缚的表现,反映的是当时青年对于个性解放追求时的彷徨,它是有别于前贤的,是时代的产物。
二
情感性是感伤主义文学的一个重要特征。感伤主义作家崇尚感情,一切从情出发,一切归属于情。他们的感情并非简单的,而是非常复杂的。然而“感伤主义所强调的情,是现实中的人的情感,而不是古典主义那样穿着古代希腊罗马英雄服装的古人之情;它提倡活生生的具体的个人之情。”(王明居《关于感伤主义》,《辽宁大学学报》哲社版82.1)。
阅读郁达夫的小说,自然会感觉到向你潮涌而来的情感之流。
众所周知,郁达夫所处的时代是要求个性解放、自我表现的时代,他信奉卡尔巴尔·施米特的“自我就是一切,一切都是自我。”他曾经说过:“悲怀伤感,决不是一个人的固有私情,照托尔斯泰的艺术论看来,则感情的渲染传流,却是艺术作品的主要功用之一。”(郁达夫《达夫自选集》序)他强调作家的个人自我表现。他觉得“‘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这一句话,是千真万确的”,“作家的个性,是无论如何,总须在他的作品里头保留着的。”(《五六年创作生活的回顾》)郁达夫将他的理论付诸创作实践,在他的小说里,他不厌其烦地运用自我表现的手法,诸如第一人称、心理描写、自我写照、借景抒情等等。而这些在他都是自然的,毫无勉强做作。代表作《沉沦》可谓发自作者内心底处的悲鸣。作品向我们揭示了主人公“他”的孤冷心情:或旅馆、或学校、或家庭、或社会,“他”时时感到自己处于受人歧视、受人冷遇的境地。作品没有严密的结构,随意写来,不事雕琢。作者虽用的是第三人称,可掩卷之后,我们仍可从那细腻的心理描写和情感表达中看出作者自己的身影。正如他自己所说:“写《沉沦》的时候,在感情上是一点儿也没有勉强的影子映着的;我只觉得不得不写,又觉得只能照那么地写,什么技巧不技巧,词句不词句,都一概不管。”(郁达夫《忏余独白——<忏余集>代序》)谈到《沉沦》的结构大家不难看出是松散,不像传统的小说那样追求完整的情节,其实综观郁达夫的所有小说都有这一特点,作者似乎很不注意结构的完整,可是在那表现松散的背后我们也不难感觉到他的小说结构是用感情的线索串连起来的,形散而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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