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近三十年文学教育的三次转向

作者:王一川




  我在这样的情形下尝试探讨一种新的文学教育方式:从游式教育。这种教育方式的探讨,首先来自于我对前两次转向的一种反省:我希望把体验式教育中对于体验的强调同学理式教育中对于专业技能的重视结合起来,形成一种适宜于素养论时代需要的新的教育方式,这就是从游式教育。这种教育来自我对孔子开创的“从游”式教育传统与现代研究型大学的创新人才培养体制的一种综合理解。孔子在中国创立“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的教育理念和“从游”教育方式。现代美学家和教育家王国维对此充满神往:“且孔子之教人,于诗乐外,尤使人玩天然之美。故习礼于树下,言志于农山,游于舞雩,叹于川上,使门弟子言志,独与曾点。点之言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由此观之,则平日所以涵养其审美之情者可知矣。之人也,之境也,固将磅礴万物以为一,我即宇宙,宇宙即我也。”(王国维:《孔子之美育主义》)后来的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也指出:“学校犹水也,师生犹鱼也,其行动犹游泳也,大鱼前导,小鱼尾随,是从游也,从游既久,其濡染观摩之效,自不求而至,不为而成。”(梅贻琦《大学一解》)这些体现了中国“从游”式教育传统的古今传承及其现代性变革。同时,现代大学倡导的导师制、助教制、研讨课、研究小组等方式,为师生从游提供了多种有效途径。开展“从游式”本科教学可以发挥大学优质资源的作用,加强本科生层次创新精神和实践能力培养,为学生向着研究生层次专门人才和拔尖创新人才目标继续成长而奠定坚实基础。
  我的设想是,“从游”式本科教学是一种让学生跟从学长、研究生和教师在优良的学术环境中游学、逐步培育研究兴趣与创新精神的教育教学模式。它是对传统艺术教学经验的高度凝炼与总结,也是对以往教学方式的梳理与升华,能够更有效地发挥研究型大学研究生教育、科学研究与学科建设的长处。“从游”式本科教学旨在合理利用研究型大学的学术研究和研究生教育等优质资源,让本科生(“小鱼”)在与高年级学长和研究生(“中鱼”)及教师(“大鱼”)的相互濡染中成才,由知识的被动接受者转变为具有知识探究精神的人。
  在探索从游式教育的过程中,我所心仪的是建构一种师生从游的教学环境。我在课堂上总希望把学生的参与热情调动起来,用提问、回答、讨论和评点等方式,让他们尽可能地同老师和同学从游,从中受到濡染。同时,我做了两方面的工作:一面让本科生积极参加到我跟研究生的学术活动中,例如读书会、开题报告会、论文答辩会;一面又让硕士生参加到我的本科教学活动中,担任课程助教,有时甚至在教学实习活动中承担个案分析的讲授任务。通过前者,本科生对文学理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也找到了学习的样板,并且选择攻读研究生;通过后者,本科生一方面开阔了眼界,另一方面也找到了可供学习的典范。当老师或导师与学生之间的年龄和资历差距越来越大时,当许多知识和能力传授需要中介时,选择研究生充当“导生”,也正好在“小鱼”与“大鱼”之间扮演了“中鱼”角色,确立了一种必要而有效的中介环节。我自己知道,当梅贻琦提出了“大鱼前导,小鱼尾随”这一妙喻后,我的独特理论尝试就是在他的基础上进而提出“中鱼”这一中介环节,认识到现代大学的从游式本科教育需要在“小鱼”与“大鱼”之间嵌入“中鱼”环节,让它起到居间的传导、感染、媒介等功能。
  “中鱼”的中介作用恰是从游式本科教育的一个关键环节。一次在“文学概论”课中,我特意安排一年级硕士生岳雯讲授海子的名作《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之前嘱咐她不能尽情炫耀理论武器而把新生吓晕,而是要显得自然地和老老实实地一句句阅读诗歌文本,深入浅出,让他们从文本阅读中真切地领略理论的妙处。她做得很成功,我随即加以评点、补充和扩展。我们师生一道成功地扫除了这首诗在中学阶段留给大一学生的扭曲印象(对这首诗的解读,见我的论文《重新召唤诗意启蒙——电子媒介主导年代的文学教育》,《当代文坛》2007年第3期)。这堂课下来,学生们的收获显而易见:这些刚从高中升上来的学子既惊异于大学文学教育与中学教育的不同,又感到这位推荐免试攻读硕士学位的学长可以仿效。下课后那么多学生把岳雯围住的场景,显示了这种从游式教学的效果。从游方式其实很多,除上面讲到的课堂从游、课余从游外,还有网络从游,也就是通过建立课程网页,师生在网络上随时提问、回复、评点,甚至作业也可以在网上展示、评议、批改和共享。
  
  在探索这种从游式教育的过程中,我自己的学术研究也在相应地发生新的变化:我的两本书《中国现代性体验的发生》(2001)和《文学理论》(2003)都在尝试把自己以前的体验美学与修辞论美学融会起来,既要个体体验的感性又要学理阐释的理性,这同我探索的从游式教育方式是相互配合的。同时,我的文学理论讲课现场实录《文学理论讲演录》(2004)因读者欢迎而接连印刷三次,也说明体验和学理阐释以及师生从游,都是当下人们感兴趣的。还需要提到的是,我所在学校领导调我到艺术与传媒学院,当我把从游式教育设想讲给我的新同事们时,他们的热烈响应超出了我的预期,认为这正特别适合于艺术类人才培养。这个原来属个人探索的东西,终于得以在学院艺术人才培养模式改革这块更大的平台上实施,也被学校认可并获教育部人才培养模式改革实验区立项确认。我感叹幸运地遇上了这些领导、同事和学生,幸运地遇上了这个“时运”。当然,这一过程正在展开中,有待于进一步探索和评价。
  上面只是从个人亲历角度,对30年来大学的文学教育的转向及对策作了简要回顾。由于采取个人亲历角度,我的回顾的个体真切性和有限性都显而易见。无论我的个人探索是否成功,我想有三点可以确认:第一,这时期文学教育的发展不可能脱离它所处的改革开放时代状况;第二,时代状况在文学教育中诚然起到决定性作用,但个人的选择也自有其独特意义;第三,大学在文学教育中大有可为。当我目睹大学文学教育的成果透过多重渠道渗透到中等、初等、学前及职后等层次教育中去时,我的心中充满复杂的情怀。大学的文学教育在文学教育的多层次体系中确实有其不可忽略的重要责任。大学是文学教育的先锋,是文学教育改革的策源地。在我眼中,大学是从游的故乡,确切点说,大学是人在从游中濡染生活技艺并想象完整人的故乡。大学的功能是让青年、中年和老年在这片精神的故土亲密从游,濡染生活技艺,开阔美的视野,想象完整人的生活,宛如小鱼在与大鱼和中鱼的自由戏水中成长。英国哲学家、教育家怀特海说过:“大学存在的理由是,它使青年人和老年人融为一体,对学术进行充满想象力的探索,从而在知识和追求生命的热情之间架起桥梁。大学确实传授知识,但它以充满想象力的方式传授知识。”(《教育的目的》,徐汝舟译,北京,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137页)他的这些现代西方式洞见,可以同孔子的“从游”理念相互发明。在从游中成长为“大鱼”的人们,会长久地怀想“我的大学”这永久的精神故乡。
  从游是大学的永恒风景。“从游”式教育传统和现代研究型大学的教育教学机制,为艺术学子成才提供了优质环境和资源。与老师从游,可以“传道、授业、解惑”。与学长从游,“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与同学从游,“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在书海从游,“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在大地、山川、光影间从游,“人于山水,如‘好美色’;山水于人,如‘惊知己’”(钱钟书《管锥编》,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038页)。一大群“小鱼”跟从“大鱼”和“中鱼”畅游,娱情养性,求真至善臻美,终将游成为它们自己想象的“大鱼”。文学艺术的想象力正来自从游。从游可览天下大事,可养浩然正气,可伫沛然感兴。从游可以“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可以“函缅邈于尺素,吐滂沛于寸心”(陆机《文赋》)。从游是人的艺术创造力的不竭的动力源,也是青年学子和老师之间相互学习、终身学习和相伴成长的广阔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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