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9年第1期
关于将生态观念融入文学教育的对话
作者:鲁枢元 祝 禧
祝禧:这种“精神生态的存在”在小学校园里尤其重要。小学校园应是充满诗情画意的学园,是儿童生命蓬勃生长的乐园,是老师和儿童健康生活的家园,是创造奇迹的精神殿堂。我经常反思,我们的校园是否已被“精神污染”?怎样维护校园的纯净、本真与澄明?儿童的成长需要怎样的精神营养?我们应该选择怎样的教育方式?
鲁枢元:我解释一下,我们这里所说的“精神污染”,与当年政治意义上批判的“精神污染”不是一码事。我们说的是物欲主义对精神的污染,是功利主义对人的自然天性的污染。
祝禧:如何清除小学教育中的精神污染,如何培养孩子们的健全的精神生态,挪威音乐学教授布约克沃尔德提出“教的生态学”很能给我们以启发。他说:“作为儿童的学生,他们的学习具有生态性质,因此教也必须是生态性的。将学校变为儿童文化的复制品是不可能的,也不需要;但必须采取某种措施来保持从学前儿童文化到学校文化转换的连续性。这样一种新的思维方式以承认学生是具有缪斯天性的人,是儿童文化的成员为前提。只有通过这种方式,学习过程中的压抑才能够被减少或被消除,这对有关各方——儿童、学校及全社会都是有利的。”“教师们在自己的生活中,必须将儿童的最基本特征尽可能地转化为一种充满活力的现实。”
这种“教的生态学”告诫我们,教师个体生命存在的内在需求和价值追求是和儿童一样的“缪斯心性”。这种“缪斯心性”就是一种在中国古代哲人那里所谓的“宇宙间一种形而上的真实存在,一种流动着、绵延着、富有活力的生命基质,又是人性中至尊弥贵的构成因素。”从生命哲学的要义看,就是把自身的精神生活看成一个有机的、流动的、个别存在的、绵延创造着的整体过程,用这样的本真性灵对待儿童与儿童教育,应该是小学老师生命个体的内在需求。
卢梭提倡自然人的教育,他指出,正确的教育应该使人的各种自然感性得到最充分的发展,或者说是使人贴近他的自然感性状态:“自然所希望的,是要儿童变为成人以前,先成为儿童。”卢梭看到了完善儿童的自然感性在人的整个成长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而“任何对自然感性的压抑和破坏都会使人失去存在的完整性。”
文学是以语言表现世界的艺术。文学教育就是滋养儿童自然天性萌发的甘冽醇美的清泉,我们希望通过真正具有艺术魅力的文学作品,浸润、滋养和美化儿童自然勃勃的生命力,使儿童感受到真正美的事物,体会生活中的感动、悲伤、欢乐和痛苦,自主地领悟生活的意义与价值。
鲁枢元:看一看我们当下的文学课堂,似乎距离那位挪威音乐学教授布约克沃尔德提出“教的生态学”过于遥远。我们是否太过于注重字词的考订、章句的拆解、知识的传授、思想的灌输,一篇文章只能分作几个额定的段落;一首诗歌只能有一个确切的主题;一个词语只能有一种正确的解释,等等。这样的教育其实是深深打上了工具理性的烙印。字词考订、章句拆解、知识传授、思想灌输固然是必要的,但决不是文学教育的全部,甚至也不是文学教育的最终目的,或者,那只不过是实现文学教育最终目的的基础。多年来,强调基础教育自有它的合理之处,但对于文学教育来说,若是仅仅停留在基础上,只是在基础上就地盘桓,甚至忘记了基础之上还有蓝天白云,还有清风朗月,还有河汉星野,还有太虚无极,那么,我们的文学教育就是不合格的。我曾经说过,文学教育应主要是一种性灵教育。
祝禧:您的这种对学生心灵成长的关怀与期待,多么像诗人们潜心吟唱的那种“回归”,回归到教育本该有的精神与信念上去!这种“回归”恰是一种美好的憧憬,一种如海德格尔所言的“诗意的栖居”。正如您在书中写到的:在真正欢乐而健朗的人类作品成长的地方,人一定能够从故乡大地的深处伸展到天穹。天穹在这里意味着:高空的自由空气,精神的敞开领域。我认为,这种文学的性灵教育,便是更高意义上的生态的和谐,一种审美的和谐,较之概念的和谐,逻辑的和谐,那是一种更理想化的和谐,更人性化的和谐。文学教育的途径和方式很多,文学表达的主题也丰富多彩。在儿童的文学教育乐章中,“关注生态”、“亲近自然”、“倡导回归”的话题应该是让他们终身受益的主旋律。
鲁枢元:我自己除了“亲自”受过6年的小学教育,对于小学教育再也没有什么实践经验。而您除了和我一样上过小学,您还从事小学语文教育20多年,现在又负责一所学校的领导工作,我很希望听听您的具体的文学教学实践。
祝禧:我曾经执教过不少文学教学课例,从课上课下的效果看,应当说是成功的,《牧童短笛》就是其中一个。我用《牧童短笛》这一主题把古诗《村晚》和其他牧童诗、以及苇岸的《现代的城市孩子》组合在一起,自编重组教学内容。之所以这样做,正是力图通过文学阅读把“牧童”的文学意象和现代孩子的生活联系起来,引领儿童步入乡村田园静谧悠远的意境和悠然自得的生活之中,引发儿童乃至我们的老师对现代生活的反思。
教学中,我引用了诗人苇岸写的这首《现代的城市孩子》,诗中开头几句是这样的:
现代的孩子天天听机械的声音,听人类放声叫卖的声音;听不到鸟儿的啼叫,林子的籁响。
现代的孩子可以在商店买到各种糖果,但无处可以摘下悬挂在树上的果实。
现代的孩子可以得到各种电动玩具,但无处可以捉到一只星斑天牛或金龟子。
现代的孩子按图会精巧地垒起积木,再也不会造出一把木枪或苇笛。
……
每读这首诗,我总会有一种淡淡的哀伤与忧愁,一种无奈与遗憾。现代的城市孩子对麦当劳、肯德基一点也不陌生,对手机、电脑也是了如指掌,对奔驰、宝马更是喜爱有加。他们过着舒适、便当、安逸、甜蜜的生活。但是,一种听不到鸟儿啼叫,无处可以摘下悬挂在树上的果实,再也不会手工造出一把木枪或苇笛的童年是幸福的童年吗?
苇岸是这个时代少有的有理想、有信仰、有操守,将自然、生活和艺术创作融为一体的作家。我以为,这样的作家才拥有“扎根于神圣大自然中的文学艺术家的淳朴天性,深潜于历史积淀之中、融渗于天地万物之中的文学艺术家的隐秘心灵。”只有凭着这样的天性和心灵,优秀的诗人、作家才能成为一个时代、一个社会最灵敏的神经,使他们能在不甚自觉的情况下探测出时代潮流之下暗藏的危机、百年风云过后将要萌发的时代病症。苇岸的这首诗给我们展示了一个缺失的童年,揭示了一个时代的儿童的病症,一个远离自然、远离本真生活的一代儿童的时代病症。我们应当通过文学的教育,把一个完整的、真正的童年交付给我们的孩子。
鲁枢元:正因为这样,苇岸虽然写诗不多,虽然英年早逝,但他却比其他诗人更长久地活在我们心中。类似苇岸的诗人,目前还有于坚、雷平阳……
祝禧:可以说,这些诗人都是“自然之子”,儿童也是自然之子,孩子们都是诗意地栖居在大自然中的精灵,他们的天性和灵性充满了生命的活力。对此,我在我的教学生涯中深有感受,当我和小学生们一起吟诵“草满池塘水满陂,山衔落日浸寒漪”,感受静谧田园蕴含的盎然生机;一起吟诵牧童“横牛背、信口吹”时感受到的怡然自得、安然自乐的无限情趣,我自己一下子便进入心旷神怡的境地,那也是我最快乐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