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文学作品中留白手法的艺术意义
作者:谈兴东
如南宋马远《寒江独钓图》,一小舟,一渔翁垂钓,没有一丝水,而让人感到烟波浩淼,满幅皆水。“恰是未曾着墨处,烟波浩渺满目前”;清八大山人画,处处留白,处处有意,空灵虚幽,方寸间显天地宽;齐白石画虾生动形象,画面上,只有三四虾游动。虽对水不着一笔,但大面积空白却给人水气淋漓之感。
留白使欣赏者审美意识得到很好发挥和满足,为审美思维提供空间;留白可调动欣赏者经验和感受、知识和体验,乃至整个心灵投入,窥斑知豹,叶落知秋;留白处给人丰富联想,让人“无”中生“有”,“虚”处见“实”,所谓“此处无物胜有物”,使画面更显空灵。所谓“密处不透风,疏处可走马”(清·邓石如语)。古代画论说得好:“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清·笪重光《画鉴》)
这种“以无胜有,意到笔不到”的手法,显示中国传统艺术智慧,成为中国传统美学思想,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留白并非没有,而是以无衬有,以有衬无,有无相应,反见其妙。充满艺术辩证法,蕴涵东方哲学对立统一思想。
它的出现和运用,有坚实哲学基础。老子《道德经》云:“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四十一章);更有“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四十章)等等。
留白手法最早虽是运用在绘画上,但后来许多艺术形式都开始借鉴,运用在创作实践中。譬如书法、音乐、戏曲、文学等,都把它作为创作利器。
书法讲究留白,字与字间,行与行间,无不疏密有致,抑扬顿挫,开张势起,游龙走蛇,有摇曳而来、迤逦而去的灵动。能留白和会留白,是本事,是智慧。
音乐上留白运用,最有名当数唐·白居易在《琵琶行》中描摹琵琶女演奏时的“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了。曲子如果用音符填满空拍,欣赏者没有想象空间,便没有生命力。适当运用休止或停顿,有张有弛,更能体现音乐节奏。
贝多芬《悲怆》,有相当多空拍,静静的休止使人感受到的不是静默,而是无边的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沉默,也许这就是“不能承受之轻”吧。如果忽视了沉默的力量,音乐不会变得生动感人。这是留白在音乐中的妙用。
戏曲利用留白展示舞台美。演员通过虚拟动作、程式表演,使舞台情景处于流动当中,虚拟给了演员自由。观众从中看到了峰峦如聚、波涛如怒,看到了烈焰飞腾、大雨倾盆,看到了小桥流水、亭台楼阁。
随着留白技法从形式上预留空白发展到思想表达上预留空白,水墨之间的空白就开始在文字间显现独特艺术魅力。
古代文论家强调:文学作品尤其是诗词作品,语言必须精警含蓄、言简意丰。“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唐·司空图《诗品·含蓄》),“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见《埤雅·释兽》)。这正是对文学作品留白的要求。让读者在空白中凭借想象进行再创造,把创作与欣赏,读者与作者联结,共同创造余味无穷的深邃意境。作者只负责引发,否则说得过于直白、彻底,妄图以全知者的角色来代替读者思考,轻视读者的能力,就过犹不及了。
古典诗词注重追求“象外之象”“味外之旨”“韵外之志”,这是经典作品至今为人赏玩不已,历久弥新的原因。
如黄庭坚《寄黄几复》:“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上句追忆十年前京城相聚之乐,下句抒写别后十年相思之深。对于相聚的欢乐,可写的很多,诗人只用了“桃李”、“春风”、“酒”三个意象。对于长达十年的相思,可写的东西更多,诗人也只选用了“江湖”、“夜雨”、“灯”三个意象。六个意象,看似风马牛,但经作者合理安排,就形成似断非断、似离非离的空白。正是这激起读者想象。“吃酒”场合有多种,但在此诗中,它只能是诗人和黄几复聚会时的事。尽管如此,这“一杯酒”依然有欢快和忧伤两种可能。究竟是哪一种呢?诗人还选了“桃李”、“春风”两个意象,这两个意象象征的是阳春美景,用这两个词烘托“一杯酒”,表明是两朋友间欢乐聚会。再看“江湖夜雨十年灯”。“江湖”一词,能使人想到流转和飘泊。“夜雨”,能引起怀人之情。“夜雨”时,需要点灯,故接着选了“十年灯”和“江湖夜雨”相联缀,从而激发读者一连串想象:两个朋友,各自飘泊江湖,每逢夜雨,独对孤灯,互相思念,深宵不寐。而这般情景,已延续了十年之久!联想到此,自会引起我们共鸣,激起感叹。又如李清照《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试问卷帘人”,问什么?未知,成为“断脉”。“知否,知否?”又未答,意脉又“断”。最后推出“绿肥红瘦”,无限凄怨,却又妙在含蓄。这种由“断”造出的传神之美,实是诗词独有手法。这些诗,读后都不无绕梁之“余音”。
在现代文学大家笔下,留白艺术也是运用自如。
诸如鲁迅笔下祥林嫂,全文未出现一个故意伤害祥林嫂的人,读来却感到处处有人把她推入绝境。《孔乙己》中当孔乙己发完茴香豆,“一群孩子在笑声里走散了”后,他的故事也中断了。等到情节再被续上时,孔乙己形象发生了巨大变化。这变化的个中原因,给读者留下想象空间。同样在鲁迅的语言中,我们可以看到这种断裂语言之间的空白。“年青时读向子期的《思旧赋》,很怪他为什么只有寥寥的几行,刚开了头却又煞了尾。然而,现在我懂得了”(《南腔北调集·为了忘却的纪念》)。鲁迅懂得了什么?留有空白。朱自清《背影》,通篇充溢着作为人子对父亲的怀念和感激之情,但从头至尾未使用“亲切”与“感激”字眼。意到笔不到,使读者想象空间无限,这是大家风范。
现代诗歌,也有不少这样的佳作。如臧克家《老马》:“总得叫大车装个够/它横竖不说一句话/背上的压力往肉里扣/它把头沉重地垂下//这刻不知道下刻的命/它有泪只往心里咽/眼里飘来一道鞭影/它抬起头望望前面。”没有存心象征,但却寓意自现,可谓是形而下与形而上的自然交融,水到渠成。再如徐志摩的《沙扬娜拉——赠日本女郎》:“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沙扬娜拉!”卞之琳的《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都是运用留白艺术的经典之作。
戏剧中的潜台词从本质上来说,也属于留白范畴。相对于台词而言,潜台词有时更能表现人物性格复杂性,没有说出更是给读者以想象空间,丰富了人物形象。如曹禺《雷雨》周朴园与鲁侍萍一段对话:
周朴园 (忽然严厉地)你来干什么?
鲁侍萍 不是我要来的。
周朴园 谁指使你来的?
鲁侍萍 (悲愤)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
周朴园 (冷冷地)三十年的工夫你还是找到这儿来了。
“你来干什么?”——你来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是想来认儿子,还是为了钱?十有八九是为了勒索一笔钱,因为当年你就贪图了我家的荣华富贵。三十年前将你赶出家门,这三十年中你不知如何算计着报复呢!你要达到的目的无非有两个,要么勒索钱财,要么揭露真相。
“谁指使你来的?”——既然你是有目的而来,是为了勒索钱财而来,估计你一个人还缺乏这种勇气。那么,你肯定有同伙,或指使人,这个人十有八九是鲁贵。“三十年的工夫你还是找到这儿来了”——这三十年的时间,你无时无刻不在算计着如何报复。我早就知道,你只要活着就会找上门来的。果然没有出乎我所料,那么,你究竟想怎么样呢?
再如老舍的《茶馆》中宋恩字吴祥子对王利发说的话:
宋恩字吴祥子 你聪明,还能把那点意思闹成不好意思吗?
同样是“意思”,但前后含义不同。“那点意思”是要钱委婉说法。“不好意思”是指钱太少,说不过去,实际是暗示王利发不要给得太少,否则就和他过不去,表现了说话者无耻无赖流氓本性。宋恩字吴祥子是满清王朝两条饿狗,老舍先生在作品中揭露了他们的凶恶和残暴。
可以说,作者留白处正是读者思维延伸之处,使读者在文本之外,继续感受到作品的意境与气势。
被誉为“美国公众良心”的女作家苏珊·桑塔格在她那篇著名的《沉默的美学》中就说过:“沉默,是语言的一种形式,同时也是对话的一部分。”用中国古代智者老子的话翻译苏珊·桑塔格的意思,差不多就是这八个字:“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可谓殊途同归了。
由此可见,无论是我国绘画中的“计黑当白”,还是音乐中的弦外之音,戏曲中的虚拟的动作,抑或是诗文中的无言之境,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在给观者更大想象空间的同时,也使作品意境变得更深了。
谈兴东,教师,现居江苏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