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学者情怀与人文教育

作者:肖 进




  肖:我知道您的导师是德高望重的钱谷融先生,钱先生在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带出了一大批包括您在内的优秀学术人才,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当时也成为能和北大相媲美的中文系之一。钱先生在教学方法上有哪些与众不同之处值得我们现在的人文教育学习?您觉得在钱先生那里受益最大的是什么?
  吴:我觉得钱先生善于发现人才,对人才的特点、潜质有鉴识的眼光和能力。而且他看人,在一种随意的、平易的外表、现象下面能够很细腻地看到人的深处,包括细微的深处。有时候他和你随意地谈谈话,但是对你的做人、生活、学习都有指引和启发的作用。他也不会强求你做什么。关键的是他能识人,这很重要。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我们既不认识自己,当然也不认识别人。对老师来说,那就是对学生不能了解,不能很好地指导学生。指导学生不一定在学问上,最重要的是让学生知道他适合走哪条路,做哪件事情。这是最重要的。所以指导我们写论文,平时作业的讲评,包括具体分析文学作品,他走的都是很细腻的路子。不可以空谈的。一般的大道理不给你讲的。而且他的教学,用非常实际的行为、方式来教育你。我举个例子,所有的学生他叫你写第一篇作业,他都给你很细地改,那个时候他已经差不多70岁了,不管你两三千字还是六七千字的作业,你交给他以后,他就从最初的标题到最后的标点符号,他全部给你改。改得细到什么程度,你所引用的引文,他都给你找出原文来查对。为什么我这样说?因为我在一句引文中,一个字还是一个标点符号错了,他给我改出来了。他如果不查原文的话怎么改?当你认识到这一点,你要走这条路,那么你就会体会到你该怎样去写作。这不仅是个水平的问题,能力的问题,其中还有一个最基本的态度问题。水平有限能力有限,但态度完全在你的掌控之中。我现在也做不到这一点了。我有的时候给学生改第一页,或者甚至改半页或几段。一方面我自己也忙了,那时相对来说我们老师还空些。我现在同样作为老师,学问没他高,人比他忙好几倍。我现在一般改第一页,或者改前面两段,就是标点符号、语法,包括怎样用字比较好。如果每个都这样改细一点的话,那就不得了,一天能不能改好一篇作业是个问题。我们老师给我们讲课,分析作品的话,一路读下来,每句话几乎都能给你讲。从第一句话开始,为什么第一句是这样的。第一句话这样如何代表小说的节奏、语气。它可能会引出下面的什么样的话。有的时候第一句话好像是没道理的,但它对后面的话语节奏、怎么去说,起着一个制约作用。这也是很重要的。我们就是这样读下来的。能够这样从细微处读文学作品的人,大概我没看到第二个人。
  文学作品的解读能力很重要,现在的文学教授、教语文的老师,我都很怀疑能不能读懂作品,对文学的细微处能不能有体会,真的是很怀疑。回忆起老先生(钱谷融),你很难说用抽象的框框、条条杠杠去说他,完全是一种日常感情的东西给你的一种教育。如果你体会不出,虽然进了这个门墙,也是他的及门弟子,但是你没有可能传他的衣钵。好的学生,人家说可以青出于蓝胜于蓝;一般的学生,也能取老师的一个专长,有所发挥。像我们导师的东西,他古今中外的几乎是全通的,包括很多国外的东西,莎士比亚的戏剧,出口就是英文的台词。有一次,另外一位老先生文章里面谈到莎士比亚,出现了错误(这位老先生还是专门研究莎士比亚的),我们导师在报纸上看到以后专门给他找出来,指出是什么什么错误。这个学问现在已经没有了。像《文心雕龙》里面的文字,他能够大段大段地给你背出来,那时都多大岁数的人啊,70岁了!就这样出口背出来了。很震惊啊。我到现在为止背不出。难说他是用什么方法教你的。你身为这样老师的学生,而且他的日常表现,不在近距离的话你不知道的,他很懒啊,不写东西的。所以我们现在已经不能得到这些老师的真精神。他不热衷写文章、搞研究。所以有的时候说人文学者、人文传统薪火相传,但中国的薪火相传和欧美的薪火相传还是不太一样。欧美提供了一套学问的比较明显的方法——理性的方法,利用学院制度可以传授下去,连绵不断。个人的学术成果真的变成了社会资源。在中国往往是私人之间的传授,师弟之间的言传身教,特殊的人脉关系的相传。从好的方面来说,我觉得它更具有人文色彩、人文气象;从不好的方面,它对社会价值的实现是很受限制的。因为它的正宗嫡传只局限在门墙里面的少数弟子,而且一旦没有大师出现的话,这个门派就消失了,有大师出现它一下就光大了。这个其实和中国武术一样的,几代传下来以后,有大家出现了,它推到高峰,但到高峰后呢?多少年以后,这个武术套路就后继无人了,这也是个问题。我只能说我们还亲炙过这一代学者,像北大那些亲炙过王瑶先生的学生一样,那感觉和现在的学生评价老师的感觉是不一样的。说到这里就自觉惭愧。
  肖:中国现当代文学从五四走到当代,文学面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你认为当代文学的发展是一个什么状况?还有就是现在的网络文学发展很快,那么它在当代文学中占了一个什么样的位置呢?
  吴:其实这两个问题时有关联。我是觉得当代文学的整个格局和趋势,正在发生一种转型。转型就是文学力量的一种重新调整。具体什么原因呢?这就和第二个问题有关,即网络。因为我是把网络对我们的文化乃至于对整个人类的生活看成是一个决定性的影响,一种技术手段、技术力量的普遍性使用,人类的文明方式将产生历史性的变化。从整个人类的发展来说,每一次人类文明的进步,都有一个工具的提高,作为文明阶段的标志。现在进入信息社会,电脑网络如果成为人类主要的生活、生产和社会关系的一种凭借、媒介和工具的话,那么它也就意味着人类的基本工具发生了变化。按马克思的说法,生产力就要发生变化。网络会成为文明的标志。问题是它的结果要在未来的一段时间内才能显现,所以有的时候我们还不能相信这一点。就像我们现在来看网络上的写作,如果大家都用网络来写作,用电脑来写作的话,文学作品的样式和以前肯定是不一样的,事实上,它已经在改变了,只是旧的文学、原来的文学在这个转型时期不可能完全消失,包括文学体制内的文学权力,他还掌握在原来的文学手中。
  肖:是啊,文学的发展和社会的发展是紧密相连的,网络文学必将随着技术的进一步发展走向深入。多谢吴老师能抽出时间来接受我们的访谈。最后,我想请吴老师就当代青年人的文学培养作一指导。
  吴:就当下的社会环境来看,当务之急是要在社会上培养和建立读书的氛围。不管读什么书,如何读书,首先要有一种读书的氛围,这是极其重要的。所以这个问题要放在社会层面来讲。中国是大政治、小社会,大学在这中间只能起技术性的、手段性的作用,更为重要的职责在政府。因为它力量最强,资源全在政府那里,要想在社会上建立一种爱读书的文化氛围,政府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在办文化教育的时候,脑子里不要只想着它的经济回报,如果你想要在文化事业上获得经济回报的话,你肯定要用商人的标准去要求文化事业,而不是用文化的标准去要求,前几年出现的所谓大学要不要破墙开店,大学是不是产业等等问题,都是和这样的社会观念紧密相连的。但责任还在政府。我是根据国情才这样说的。
  肖:非常感谢吴老师在百忙之中接受我们的采访;也非常感谢吴老师在为学和教育上给我们青年学生的亲切指导。
  肖进,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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