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唐诗中的“猿啸”意蕴分析

作者:张 波




  一
  
  诗是诗人情感的外显,其意象的运用就是为表现诗人的内心情愫。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说:“不能作景语,又何能作情语耶?”“以写景之心理言情,则身心中独喻之微,轻安拈出。”诗人在写景中抒情,情包含在景中,孟浩然乘舟停宿在桐庐江的时候,怀念远在扬州的友人,他这样写道:“山鸣听猿愁,沧江急夜流。风鸣两岸时,月照一孤舟。”时值日暮时分,苍山落日,诗人伫立听到从深山处传来的一阵阵凄清的猿声,悲情顿生,寂寥之感笼罩心头,再加上逝水匆匆,冷月孤舟,更增一层悲情。孟浩然正是以“写景之心理言情”,真是会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猿啸”声就是“景语”最突出的代表。
  用“猿啸”来表达诗人的愁苦心情,在唐诗中是非常普遍的,不独李杜二人,也不独白居易《琵琶行》中“杜鹃啼血猿哀鸣”的句子。宋之问在《早发始兴江口至虚氏村作》中有:“抱叶玄猿啸,衔花翡翠来”的诗句,即是宋之问被贬南窜途中,经行南山时听到的在树林间跳跃的玄猿的啼叫声,顿时“鬒发俄成素,丹心已作灰”。诗人在长途跋涉中,心情悒悒寡欢,内心愁苦无限。孟郊在《巫山曲》中写道:“目极魂断望不见,猿啼三声泪滴衣。”在《巫山行》中还写道:“见尽数万里,不闻三猿声。”孟郊在古峡中愁绪苦情,两者交织成一片,让孟郊自然想到了古谚:“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作裳”,猿声让孟郊怅然若失,感慨万千。
  韩愈于贞元十九年因上书请宽民谣,被贬为连州阳山令,后遇赦,到江陵任法曹参军,途径衡山,他写下了《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诗,其中有诗句云:“猿啼钟动不知曙,杲杲寒日生于东。”这样的景语中既流露出对仕途蹭蹬的不满,内心是凄苦的,但韩愈比其他诗人多了一份旷达,一份超脱,但愁绪满怀却是显而易见的。连州这块蛮荒之地既让韩愈身陷愁惨,也让因参加王叔文革新活动被贬的刘禹锡两次亲临,他与同样遭贬谪的柳宗元在衡阳作别时写下了“归目并随回雁尽,愁肠正遇断猿时”(《再授连州至衡阳酬柳柳州赠别》)的诗句,听三峡的愁肠欲断的猿啸声,更牵惹诗人望乡的凄苦,离别的哀惋,诗人心已伤楚之极,更那堪那时断时续催人泪下的哀猿悲啼呢?
  这种用“猿啸”来表达诗人愁苦心情的意象一直绵延的晚唐,李商隐的《楚宫》诗:“枫树夜猿愁自断,女萝山鬼语相邀。”李商隐借吊屈原,实为表现内心对社会现实与个人身心的感慨,经霜的枫树和哀鸣的愁猿,构成一幅凄凉的秋夜图,景象凄述,愁情如海。
  面对夕阳西下的楚山,江上漂流的木兰舟,晚唐诗人马戴听到了洞庭湖边树丛中猿的哀啼,不由地写下了“猿啼洞庭树,人在木兰舟”这样的名句,在萧瑟清冷的暮秋时节,诗人于诗中透露出悲凉落寞的情怀。马戴也是在唐宣宗大中初年被贬官而来到洞庭湖畔和湘江之滨的,听到的那一声声凄凉的猿啼声,不能不使诗人触景生情,感时伤怀。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讲“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无我之境”,就是触景生情,诗人受到外界景物的刺激,激起情感,而“有我之境”指的是诗人当时心情比较激动,把这种激动感情加之于景物,高兴时看到的一切景物也都高兴,悲哀时看到的一切景物也都悲哀,所谓“物皆著我之色彩”,构成缘情造境。孟浩然“山暝听猿愁”是诗人触景所生之情,柳宗元“愁肠正遇断猿时”是缘情造境,但不管是“无我之境”还是“有我之境”,诗人都在听猿啸而生愁情,那一声一声本无愁情的猿啸声,诗人给他著上悲哀的色彩,化无情为有情,从而表现了诗人内心的愁苦与凄冷。
  
  二
  
  杜甫《登高》诗,被选入高中语文第三册。诗中的第一句是:“风急天高猿啸哀”。许多老师在讲授这句诗时,常常会忽略“猿啸”其中的意蕴。为什么杜甫在这里用“猿啸”而不用“猿啼”呢?只因为平仄吗?一个“啸”字在杜甫的心中激荡什么样的情感波澜呢?法国著名的生理学家贝尔纳曾说过:“语言是洞察人类心智的最好窗口。”因为语言符号本身就处于文化心理层次,从“猿啼”抑或是“猿啸”的选择中,我们可以探寻到古代诗人的文化心理状态。说到对猿声的描绘,脍炙人口的当属李白的《早发白帝城》:“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李白在这里用了“啼”而没用“啸”。翻开李白其它诗作,同样是用“啼”:
  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梦游天姆吟留别》)
  向晚猩猩啼,空悲远游子。(《清溪行》)
  李白的情感体验与杜甫迥然不同。李白于天宝二十载(公元753年)离开浑浊的长安,在失意徊惶中游览池州的清溪。清溪水清如镜,他顿感“清心”,但清溪的美景还是无法排遣内心的失意与落寞。李白胸怀济世之才,而现在却远游他乡,在清溪听到猩猩的叫声,不免产生孤寂与惆怅,于是就用“啼”字来渲染弥漫在心头的悒郁的情绪。
  唐肃宗乾元二年,年已花甲的李白因李璘案而被流放夜郎,贬谪行至白帝城,忽闻大赦,悲喜交加,于是写下了《早发白帝城》。后人每读至“两岸猿声啼不住”,一致认为李白此时的心情是畅快而兴奋的,用“啼不住”的猿声来烘托轻快、喜悦的感情。其实,李白此刻站在船头,耳闻“猿啼”,除了遇赦的轻松外,就没有悲凉吗?一声连一声的“猿啼”,貌似轻松、欢畅,但充溢在李白内心的是悲郁。此刻的李白已没有了“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豪情,屡遭打击后,内心岂能没有悲哀?但李白没有用“猿啸”这样凄厉的字眼,因为李白虽仕途蹭蹬,但心中希望的烛火并未熄灭。
  但我们捧读杜甫的《登高》,就会在凄厉悲怆中看到年老憔悴、体弱多病的杜甫。他长年漂泊,老病孤愁,登上高处,听江峡之中“高猿长啸”“哀转久绝”(《水经注·江水》),一下子让他感到凄苦无比:“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高天、急风、凄凉的沙渚、哀哭般的猿声,他内心百感交集,用“啼”已无法表达此刻的情感,他用了“猿啸”凸现自己身处艰难、潦倒不堪的缭乱的意绪。
  重九日杜甫在夔州登高,就直接用了“殊方日落玄猿哭”的句子,日落时分的黑猿的叫声,在杜甫听来那就是哀哭,这猿声也让杜甫泣下沾襟。这种苦况还在《秋兴八首》中有所体现:“听猿实下三声泪,奉使虚随八月槎。”猿声透露出忧时伤世的悲壮与苍凉。
  杜甫的时代是乱离的时代,杜甫的一生是辛苦多难的一生。杜甫饱经世乱,备历艰险,对悲剧的体验特别深刻。我们从他选用“猿啸”一词,就可以窥见人间的忧患赋予了杜甫一双悲剧的眼睛,这双眼睛让诗人从自然图景中洞烛了惨淡的人生图景。
  张波,中学高级教师,华中师范大学教育硕士,湖北襄樊市学科带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