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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之光》两位女主人公命运解析

作者:陈 凯




  《八月之光》是福克纳的代表作之一,也是他第一部描写种族问题的小说。它是福克纳小说中篇幅最长、情节较复杂的一部作品。它的创作源出于作家头脑中的一个意象,那就是他自己所说的“只是一个名叫莉娜·格罗夫的年轻姑娘,怀着身孕,决定赤手空拳地去寻找她的情夫。”但是,在这部意想出来的小说中,至少是以莉娜·格罗夫、乔·克里斯默斯及盖尔·海托华为中心的三个故事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小说横跨的时间只有十天左右,然而它所涵盖的人物众多,而且个个鲜明生动,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其中两个主要女性——莉娜与乔安娜,以其各自截然不同的出身背景,截然不同的经历及截然不同的结局,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从而更加深刻地揭示了小说的主题。
  莉娜·格罗夫是小说的主要人物之一。小说以她的情节开始,以她的情节结束。所占篇幅不多,却构成了小说的主要框架。小说一开始就将她置于一幅像济慈的“希腊古瓮颂”所描写的那种古典的永恒的静态画面中。“慢吞吞的马车”、“聋拉着脑袋的马”,还有那“炎热”、“困慵”的寂静之中的莉娜“大着肚子,慢慢吞吞,不慌不忙,从容不迫,不知疲倦地走着。”难怪福克纳将她与“比我们的基督教文明更古老”的时代联系在一起。她是个天真、单纯的乡村姑娘,因父母皆亡,她跟哥嫂过日子。没受过什么教育,一心“相信上帝准会让好事儿圆满实现的”。在十九岁时,她爱上了卢卡斯·伯奇,结果受了卢卡斯的欺骗,不久她怀上了他的孩子。她认为孩子生下来应该有个父亲,于是,莉娜便离开家乡,上路寻找孩子的父亲。她虽然历经千辛万苦,由于她真诚待人,她一路上受到村民们的关心和照顾。莉娜在乔安娜房子着火的那天终于到达了杰弗生镇。她不知道卢卡斯已经更名为乔·布朗,而且卷入了乔安娜的谋杀案。莉娜找到伐木场,遇到了善良的拜伦。生下了孩子,但卢卡斯在会面不到几分钟之后又撒谎逃走了。而她只是叹了口气:“现在我又得动身了。”
  她在小说中似乎一直在悠然地行进之中,这既是小说的基本构架,也是莉娜那种与世无争的人生观的体现。她以自己旺盛的生命力,超然世外的性格,与小说中的其他人物形成强烈对照;她以天真和纯洁激发人们的热情,并给他们以人生的启迪。心地澄明、毫无心机正是她的魅力所在,从而深深地吸引了拜伦,使他从认识她开始就像个地道绅士为她张罗一切。尽管莉娜没有领情,又一次上路寻找卢卡斯,痴情的拜伦也义无返顾地陪伴左右。而与世隔绝、独善其身的海托华在为莉娜接生后重又感到生命的激情。莉娜当然不是一个十全十美的人物,她也有虚荣的一面。例如小时侯,她到镇上去都要“等马车快进镇子的时候才会穿上鞋”,这样别人就会“相信她也是个住在城镇里的人”。她当然还有头脑冷静的一面,如上当失身,对不爱她的人死心塌地,对真正爱她的人却毫不领情。但瑕不掩瑜,实际上,福克纳也确实赋予她许多善良女性的美好品德。她的宽厚仁爱、质朴单纯,特别是那负荷的身躯,更使她成为大地之母的化身。福克纳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曾说:“我是出于对女性的勇气和忍耐力的钦佩来写她(莉娜)的故事的。”莉娜所具有的一切优点,不禁令我们想起福克纳在接受诺贝尔文学奖时所赞美的人类“心灵深处的亘古至今的真情实感、爱情、荣誉、同情、自豪、怜悯之心和牺牲精神”。他还说过《八月之光》的“光”指的就是莉娜。
  这个代表着光明和自然的人物与篇中其他人物相比是平淡、单薄了一些,在她身上没有矛盾,没有冲突,情节也十分简单。但也正因为如此,使她对篇中其他人物起到了绝妙的反衬作用。
  与莉娜相比,乔安娜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人物。她的悲剧与其说是由家族历史决定的,不如说是由杰弗生镇这个南方社会所存在的南北战争遗留下来的种族问题,歧视“北方佬”问题所决定的。她的一生都生活在废奴主义和先辈意志的阴影之下。乔安娜倾其毕生精力去帮助黑人,“口口声声黑鬼和白人一样,所以从没有人去她那儿”。因此,她虽然生活在南方却从未融汇到当地的生活中去。而她如此热情地帮助黑人,并不是出于拯救黑人的目的,而是出于拯救白人的目的。这与她小时侯被父亲带到她祖父和哥哥坟前时,她父亲所说的那番话是密切相关的。她父亲说:“记住这个,你爷爷和哥哥躺在这儿,杀害他们的不是白人,而是上帝加在一个种族头上的诅咒……这是每个已经出生的和将要出生的白人孩子会受的诅咒。谁也逃脱不了。”因此,她将父辈们的事业当成是一项拯救白人的神圣使命。她不再是一个正常的女人,一切正常的欲望都被压抑在冷酷的外表和像机器一样运转的忙碌之中。
  乔·克里斯默斯的出现可以说完全改变了她的生活。她起先也反抗过,但很快屈服了。沃尔普曾指出:“与其说她是屈服于乔,不如说她是屈服于那长期遭到压抑而仍在她身上激荡的需要。”久受压抑的情欲如火山一样爆发了,就像是“新英格兰冰河凄厉的狂怒突然遇上了新英格兰神圣的地狱火焰。”她那“如饥似渴的迫切心情掩盖着倍受挫折的岁月无可挽回真实绝望”。她是个可怜的女人,但在白天她却判若两人,孜孜不倦地为黑人工作。可是说到底,她还是个种族主义者,她认为自己是个拯救者,怀着比黑人高一等的优越心理去拯救黑人。虽然她在肉体上接受了乔,成了他的情妇,但在精神上他们是不平等的。她老想控制乔,坚持要他与她一起祈祷,坚持要送他去黑人学校。乔知道她“不仅改变了她自己的生活,而且正急于改变他,企图把他变成一个介乎隐士和黑人的传教士之间的人物”。这等于是要他承认自己是个黑人。他们之间的冲突不可避免地发生了。由于手枪走火,乔安娜没有实现先杀死乔而后自杀的计划,反而被乔所杀。
  与乔安娜相比,莉娜是个健康、无忧无虑的姑娘。到哪里人们都对她好,到哪儿都能和别人相处得很熟。这是因为莉娜是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地道的南方人,而乔安娜是个“北方佬”,她的祖父和哥哥被“从前的奴隶主,在南北战争当过兵的”沙多里斯少校在杰弗生镇杀害了。她一出生,就被套上了无法摆脱的命运。应该说,她是个值得同情的历史创伤的受害者。她一生都将自己禁锢在那所黑洞洞的大房子里,这与莉娜始终都在行进,始终都在八月的灿烂阳光之下,形成强烈对比,令读者更深切地体会到种族歧视不但对黑人,而且对白人也造成了无法弥补的伤害。
  在对待爱情与性爱上,莉娜的态度是顺其自然,她从未刻意去取悦男人,也从未强求过她的情人。而与之相反,乔安娜的性压抑、性变态和对乔的强烈控制欲与征服欲则显示出清教主义对人性,特别是对女性的强烈摧残。莉娜没有受过什么教育,甚至很无知。乔安娜则受过良好教育,能以一个“兼具牧师、银行家和训练有素的护士的身份”为别人“提供切实可行的忠告”。可是她们的结局却截然不同。小说中多次将乔安娜与“秋天”联系在一起,她出生在父母的“秋天”,一生都没有经历过“春天”和“夏天”,一直生活在“秋天”。而小说中对莉娜的描写却一直是以生命力旺盛、热情似火的八月为背景。
  福克纳在细节描写上,不但用了反衬的手法,还运用了对应的手法来描写这两位女性。莉娜到达杰弗生镇的时候,乔安娜已命丧黄泉。两人都是父母早亡,又大致在同一时候怀上身孕。两人从未谋面,前者后来却住在了后者的庄园,并为其烧毁的庄园带来了新生。两人都同样执着,一个执着于事业,一个执着于爱情。莉娜外表热情,对待爱她的拜伦却太冷漠;乔安娜外表冷若冰霜,内心却压抑着疯狂的激情。这样的对应也出现在其他人物身上,这种手法使小说更有张力和向心力。
  严格来说莉娜这个形象的真正意义并不在其自身,而在于她所具有的象征意义。她的反衬作用还体现在她与小说其他人物之间,她就像是一个多棱镜,折射出其他人物的孤苦、悲观和复杂。而最基本的一点就是她身上所闪现的异教观与乔安娜等人的信仰截然不同,这也正是他们命运不同的根本原因。福克纳试图以莉娜与其他人物一明一暗的相互对照,使我们更加深刻地认识到乔与乔安娜等人的悲剧主要是由人与社会,人与人之间的矛盾与冲突造成的。而在此中扮演主要角色的则是种族主义、清教主义以及历史所遗留的沉重负担。最能突出这一悲剧的无疑非乔·克里斯默斯莫属,
  福克纳是美国作家中对白人种族主义思想的本质认识得最为清醒的为数不多的南方人之一,是“一个曾以比他同代的任何一个南方作家都要多的理解与同情描述过黑人的人。”“福克纳两次把《八月之光》里杀害克里斯默斯的珀西·格雷姆比作纳粹法西斯分子,充分说明他对白人种族主义者深恶痛绝的政治立场”。他对种族隔离和种族矛盾的实质的揭示,是其他作家所无法达到的。他通过人物之间的对比和反衬,从不同侧面和不同层次上向我们展现了一幅真实而完整的美国南方社会生活和南方文化传统的画卷。
  陈凯,湖北江汉大学外国语学院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