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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是个有魅力的人

作者：吴　俊

　　鲁迅这个话题在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面，不断地被很多人，在各种场合、出于各种目的所提及。那么至少客观上可以说明，鲁迅作为一个个人，或者作为一个文化现象，他都能激活当下的问题。也就是，鲁迅这个人、这个话题和我们当下的处境有很大的关系。鲁迅因之也就成为当下性的存在。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面，我们对鲁迅的解释是过度政治化的。鲁迅这个人当然是一个政治性很强的人，我们完全可以从政治的角度对鲁迅进行阐释和理解。但是，过度政治化的解释，很有可能遮蔽我们对鲁迅所应该或可能的丰富性的理解，就是把一个意义、价值很丰富的对象单一化了。那么，最近的十几二十年来，这样一种对鲁迅的阐释在学术界，包括在社会文化生活领域里面都发生了变化，而且有些变化甚至是颠覆性的，就是从一个极端走到另外一个极端。网络上甚至还有“恶搞”鲁迅的——无关政治、无关学术的网络文化娱乐。鲁迅从未有过像当下这样的“多元”。
　　这里我主要想谈一下我个人作为一个鲁迅的学习者和研究者怎么看鲁迅。有一些心得，或者说也可以这样来理解鲁迅。我首先要说的一个看法就是，我认为鲁迅之所以一再被提及，一个基本原因就在于鲁迅是个有魅力的人，或者说，我们能够充分感受到鲁迅的人性的温暖。
　　鲁迅极具魅力，这个魅力当然可以从多方面来理解。如果你从相貌上来理解，从形态上来理解，鲁迅这个人决不是帅哥。从身高来看，鲁迅只有1米60左右，他不是一个高大的伟岸男子。论长相，我们都看过他的照片，就能够约莫地猜测。虽然鲁迅去世的时候才五十六七岁，年纪并不算太大，但是，很早的时候他就露出一种衰老之相。为什么？因为他长年生病。鲁迅这个人，一生当中生了很多病。其中有几个主要的病，如牙病，他四十岁左右的时候牙齿全部拔光了，就是全部装上了假牙，义齿。那么，牙齿不好，肯定和肠胃不好有关联。鲁迅患有消化不良症和肠胃病。按中医的说法，牙齿不好与肾气虚亏也有关。鲁迅还有很严重的肺病。统而言之称肺病，像肺气肿啊，肺积水啊什么的，另外的就是胸膜炎，他最后就是死在这个肺病上的。鲁迅去世后，他的兼做“家庭医生”的老朋友、日本人须藤五百三写出过他的病史和治疗说明。那么这样一种体弱多病的人，加上他酷爱抽烟，一天抽多少烟？40支到60支。也就是说他除了睡觉、吃饭不抽烟以外，几乎什么时间都在抽烟。这样的人，你可以想见他的牙齿，满口黄牙，抽烟的人，牙齿是很黑的，脸是很瘦削的，然后是泛黄泛青发暗的。所以鲁迅自嘲会被看作“鸦片鬼”，就是吸鸦片的人。他站进商店里，伙计是有可能要把他当贼来提防的。
　　就是这样一个鲁迅，你说他有魅力，到底这个魅力体现在哪里，通过什么来体现的？这里举一个例子，举许广平的例子，可以看出鲁迅的魅力究竟在什么地方。刚才谈到，鲁迅是这样一副长相，又是身体很不好的。但是，在二十年代前期，鲁迅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当老师的时候，有一个学生，女学生对鲁迅非常之崇拜，由崇拜而暗恋而爱慕，最后同鲁迅保持了一生的同居关系；并非一般意义上、法律意义上的夫妻关系，还生了一个孩子。这个人，这个女学生，也可说是一个奇女子，就是当时还是大学国文系二年级学生的许广平。早恋，而且是师生恋。那么他们两人年龄相差多少？鲁迅是1881年出生的，许广平是1898年出生的，两人年龄相差十七八岁。又加上刚才说的这种外形上的差距，我不敢说许广平就一定是美女，但从当时留下的照片来看，即使是以世俗的眼光也可以判断，许广平称得上相貌端庄，没什么可挑剔的。那她怎么会爱上鲁迅的，怎么会被他所吸引呢？——何况鲁迅在家里还是有老婆的。我们从《两地书》的原信中能够找到答案。鲁迅这个人除了在气质、学养、思想等方面对年轻知识女性别具一种特殊征服力外，他的生活经历、性格色彩和人情、人性的魅力，我以为是最重要的原因。特别是对一个正陷于困顿中的年轻女性——许广平当时因“女师大风潮”而备受压迫，遭遇窘迫——而言，鲁迅就是眼前的（男性）力量的化身，一种理想化的、高尚的（男性）力量的化身。后人要了解鲁迅的人性魅力，不可不首先要去读《两地书》的原信。鲁迅的“情书”会告诉我们这个男人的魅力所在。否则就不会明白，一个年轻女大学生凭什么去爱上这样一个“老人”。许广平在献身的同时，其实还怀有一种拯救自己的崇高感。
　　而且那个时候鲁迅也没有钱。我们从鲁迅的日记里边完全可以看到，鲁迅在1926年之前，他离开北京之前，经常是举债的。因为他负担了家庭的很多经济责任，自己的收入又比较有限。而且那个时候，北洋政府不管是对教育界还是其他公务员，经常地欠薪。所以鲁迅作品里面不乏教师和公务员欠薪讨债的情节，每个月拿不到满薪。这使他为了种种的事情不得不要向朋友举债。
　　除此之外，我觉得最能说明鲁迅人格魅力的，另外再可以举一个例子，就是郁达夫。郁达夫这个人是很狂傲、很名士气的一个人，并且又很敏感。谁跟他很接近的话，往往不小心最后就会闹不愉快的。有才能的人，才气很高的人大都是这样的，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很不好相处。但是，郁达夫对鲁迅毕生都是极其敬仰的。郁达夫和鲁迅两个人之间互相的欣赏，在中国现代作家里面是极其突出的。比如说在郁达夫和他的太太王映霞要移居杭州的时候，鲁迅专门写过一首诗，劝阻他们，并且隐晦地预言他们的移居生活将是有问题的，将会生出变故曲折的。果然，竟被鲁迅不幸而言中，郁达夫后来在杭州产生家庭之变。鲁迅与创造社打了许多笔仗，郁达夫的朋友如郭沫若等也是其中的要角，冲突极其激烈，但都无碍于郁达夫与鲁迅的一生友谊。能够让郁达夫倾心敬佩的人，他的人格魅力可以想见。
　　再从鲁迅的晚年来看我们还会发现，鲁迅的晚年，他的主要的朋友，或者说最多最好的朋友是谁？是年轻人。鲁迅晚年四面受敌，但是，举例子说，萧军、萧红，一群从东北流亡到上海来的作家，举目无亲，他们却将鲁迅视为自己精神上的父亲，终身不渝。另外，胡风，也很有名的。他的最大的骄傲就是自己是鲁迅的学生。所以，鲁迅的这样一种人格魅力，是其他作家、知识名人所很少具备的。他不是靠组织，不是因他的政治地位，也不是凭财富，而是靠了他的自然形成的一种做人的力量和文字本身的力量。源自思想、文化、修养、学识，特别是人格的这种魅力，这是第一个，就是鲁迅。
　　（选自《长城》2007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