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贪嘴
作者:薛尔康
嘴巴的臭脾性,使人难免饕餮之徒的嫌疑,对于珍馔佳肴,总是人见人爱。
孔子说:食色,性也。把食与色视为人性两大构成部分。
我对孔子的这种武断又过于简单的归纳不能不抱有一点疑问:人的自然之性,或说人的本真,真的仅仅是吃饭和追求异性两件事吗?若说是,人活着与动物又有什么区别?孔子说这话的时候也说着“己所勿欲,勿施于人”一类很带人文主义色彩的话,老人家不是一个落伍于世的哲学家,他“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理想,与同时代的希腊民主精神擦出火花,不过希腊人不只是空谈,在每个公民拥有同等权利的雅典公民大会上,执政官伯里克利自豪地宣称:“我们的制度是别人的模范。”
早在2500年前,人类开始成熟,人性的追求已远远超出食、色两个方面了。
没想到的是,没多少年,孔学的继承人孟子修改了先师的思想,提出“男女授受不亲”的主张,性从此大逆不道,蓬头垢面,钉上耻辱柱,造成独尊嘴巴的局面。一出双簧变作独角戏,嘴巴便愈发猖狂起来,其结果,种族的延续幸未耽误,食文化在中国畸形发展起来。饮食行业要找祖师爷,孔子当仁不让,孟子其功甚伟。
嘴巴冠冕堂皇成为人体最专横的器官。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全是为嘴巴。吃成为人生之首要,也势必成为嘴巴的首要功能。在中国,吃能吃出感情,中国打造出一个人情社会,肯定与吃脱不开干系。照此推理,只要把嘴巴糊弄好了,什么事都好办,因此酒楼日增,宴饮不绝,风卷残云,饭店变成办公室、接待室、洽谈室,以及豪华的交易场所。所谓原则,只是从嘴巴里说出来并由嘴巴加以巧妙解释的辞令,是席间一道开胃酒而已。
谁都不敢怠慢嘴巴,谁委屈了它准没好果子吃,因此举国上下发动菜篮子工程符合国情,食品涨价是天大的事。回顾几千年间,中国人一辈子累死累活,就为嘴巴活着。历史上凡有造反动乱,皇朝倾圮,全因为得罪了老百姓的嘴巴。小小窟窿原是一国之根基。孔子说“民以食为天”就是这个意思吧?拂去几千年的烟尘,中国的文治实则异常简单,把嘴巴弄得没抱怨就进入国泰民安,天下太平;进而把嘴巴伺候得咧嘴而笑,啧啧有声,历史就达到盛世之治,理想社会。老子在这一点上与孔子同声应和,幽默地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可见,中国的食文化从一开始就浸透并决定着政治。
嘴巴还是人体最自私、最无责任感的器官,一派二流子作风。它失控于神经中枢,毫无理性可言,贪鲜尝奇,狂进滥嚼,吃完后抹一抹嘴巴,不顾肠胃死活。肠胃老实巴交,惯于忍声吞气,分泌酸性黏液,不敢有分秒的懒惰,将嘴巴只图自己痛快吞进的一大堆不明物,一点一点加以研磨。到了深夜,一顿莫名其妙的夜宵,击溃了肠胃想要歇一会的念头,一边听着喉咙里发出的呼噜,一边彻夜劳作。胃对嘴的欲望,总是力不胜性,被折磨得破旧不堪。但胃病人人都有,也就不成为病,直至得了胃癌这种绝症,人们听说后反而为病人松一口气,幸好生在胃上,切掉就没事。胃癌不是癌似的。
吃甚至改变历史。《史记》有鱼腹剑的故事,发生在家乡湖边。吴王僚嘴巴馋,听说专诸烹鱼有独到的艺术,急于尝鲜,专诸乘献鱼之机,把王僚杀了,改写了吴国的历史。再往前看,商纣与其说死在武王刀下,不如说早已溺死在酒池肉林之中。历史上有贪色而失国者,竟也有贪嘴丢掉江山的。未知凡夫俗子的贪嘴会丢掉什么,抑或得到什么。
嘴巴就是这样一种恶劣的使人难堪的不可饶恕的玩意儿。
中国传统的烹饪术与西菜不同,不大讲究营养学,专重材质稀罕、味觉口感,让嘴巴感受奇特效果。于是,嘴巴越吃越刁,脑筋越动越灵,这是美食大国傲立于世界之林,中国餐馆开遍世界各国的缘由。譬如中国四大美味之一鱼翅,按李时珍的著作记载,明代即已盛行,材料取自鲨鱼鳍,原是鱼身上的废物,但鳍中的细丝状软骨却在国人手中开发为名贵菜肴。现代科学表明,它并不含有任何人体容易缺乏或高价值的营养,所以吃鱼翅是一种中国特有的文化现象。家乡有两道名馔,一曰鸡汤豆腐,鲜美无比,那豆腐是从鱼头中取出鱼脑制作,鸡汤是用未经公鸡骚扰过的小母鸡熬出膏汁;二曰清炒豆瓣,决非豆类植物,是从土婆鱼两鳃取下状如豆瓣的肉,土婆鱼大头肥脑,本身味极鲜美,那两块豆瓣状的活肉就比任何的鱼肉更胜一筹。据说有位外国元首品尝后,赞叹不绝,不知盘中为何物,让他到厨房看了一大堆鱼后,一时无语,中国人在烹饪上的用心几乎难以让外国人理解。
据史籍记载,古时有卖活驴肉和活烧鸭子的,把驴子股腿部的毛剔尽刷净,火夫就在活驴身上割肉另卖;活烤鸭子是将肥鸭投入烧红的铁板上,鸭子在铁板上全身紧张,飞快地游走,渴热难忍之际,把头伸入水罐狂饮,罐中装着早以酿制好的五味作料,鸭子在铁板上咽气之时,它也被烤熟了,让全聚德的烤鸭望尘莫及。卖活驴肉和活烤鸭子如今已湮灭,吃活鲤鱼的事却未绝迹。我曾目睹过餐桌上一位西洋女士惊呼昏厥过去,因为席上端来一条身段煎熟头尾仍然鲜活的鲤鱼,当汤料当场浇上鱼身,鱼嘴忽然张开,尾巴不停甩动,西洋女士脆弱的神经吃不消眼前的情趣,终于吓晕过去。
根据柏拉图的分类法,饮食吃喝是灵魂三个成分中最低贱的成分。庄子在《逍遥游》中将“不食五谷,吸风饮露”描写为生命的至高境界,中外哲学家早就对吃的看法达成一致。中国人的聪明才智和别出心裁,是不是太多地用在伺候嘴巴上,如果移情别恋,恐怕决不至停步于四大发明,工业革命的发源地或从英伦三岛移至长江流域也不无可能。
我有一位朋友,生来无口水,虽有满桌佳肴,每样只吃一点儿,说吃不如说品尝,而席上人虽彬彬有礼,却胃窦大开。最后,端上的甜品是每人一小盅冰糖燕窝,这位朋友也是首次品尝,饮一条匙便放下,使各位匪夷所思:如此贵重的饮品占得胃里多大一个角落,弃之岂不可惜?此公的不俗之举,实已超越养身保命的范围,在当今社会、常人眼里,简直以人杰视之。他的嘴巴说明着他选择的活法,他的处世哲学和人生境界。
道家养生术以追求长寿和成仙为理想,对嘴巴的狂进滥食尤为深恶痛绝,而有辟谷一术。道家认为,人食五谷杂粮,在肠中积结秽气,是长寿延年的严重障碍。曹植《辩道论》载郗俭善辟谷事,称“躬与之寝处”,“绝谷百日,……行步起居自若也”。东晋著名道士葛洪反对辟谷可致仙的观点,但并不怀疑辟谷术的健身延年效果。他在《抱朴子内篇·杂应》中说:“余数见断谷人三年二年者多,皆身轻色好。”现代人也有用辟谷瘦身,或者治疗因饮食导致的疾病,据说极其有效。依我之见,这种避开饮食的方法如果有效,主要是因为人体摆脱欲望负累之后出现的一种生命现象。人可以不吃饭,还能有什么别的欲望吗?
按古有的说法,人之眉显示性情,嘴表达欲念,人欲望的强盛或薄弱可从嘴唇的构造、厚薄、大小以及张撇动作显露出来,颇有意味。难怪司马迁笔下的秦始皇相貌猥琐,到后世《太平御览》就变相了,把他的嘴巴确认为“虎口”,印证始皇帝欲望之大。一般而言,食欲与人的其他欲望呈正相关关系;在生活中常用“胃口”作为各种欲望的代用词,还喜欢把欲望具象为可吃之物,弄出味觉,如南方把女人叫作菜,少女则是菜胆;赚一万元习惯说赚一头(牛)。与吃无关的欲望竟会奇妙地反射到嘴巴中来,登徒子碰到女人,守财奴望见钞票,都禁不住要往肚皮里咽口水。
看来,嘴巴成为人欲的象征是嘴巴义不容辞的责任,这对食欲强盛的民族意味何在?
(选自《江南》2007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