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0期

阮海彪《死是容易的》的生命意识

作者:杨红祥 蒋代炳




  看到这部小说纯属偶然。那天,没事在街上逛,无意中发现了旧书摊里的《收获》杂志(1987年第2期),拿起一翻就看见了——《死是容易的》,就凭这题名我就毫不犹豫的将它买了下来。这并不是名家名作,但读过后,我就再也不会忘记这位陌生的作家——阮海彪,正如不能忘记他的作品一样。
  《死是容易的》是扎根于生活的土壤,靠着生活的流淌与倾诉来创作的。它给我的震撼正是向我显示了一种生命及生命的自信。
  小说以一个病患者的角度运用自传体回忆式的叙述方式,时而触景生情进入到那从小就有的病痛之中,进入因病痛折磨而带来的一系列精神心理的苦难之中,并进入因此而带来的一系列围绕着“我”的病痛而波及的那个家庭和社会的病痛;时而由一种叙述的中断和客观的需求而从情境中跳出来,进入回忆,进入沉思,甚至不免有点冷酷的剖析。这些都使人在读这部小说时,不时的被一种温情所深深打动的同时,也不时的为其绝不留情的自我剖解所震撼。
  8岁那年,我已经想到过死。
  那时候,不知道剧烈的关节痛是出血的缘故……还得穿过一片树木浓密的甬道。在没有月亮的夜里,那甬道显得特别长,树影婆娑,阴森森的。
  这是开头,长篇的叙述者就是这么开口的。一个长期生病的患者在病痛中熬过这么长的岁月,对他来说,病痛并不随岁月的消逝而消逝,医院中那条很长很长的路和树木浓密的甬道,不仅伴随着他的病史,同样也伴随着他那与众不同的人生。于是,那医院中显得特别长的甬道,成了他这段人生的符号,一种难以忘却而又不堪回首的意想。
  长期的病痛使得他与普通及不普通的健康人之间有着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小说告诉我们的也正是一个被病痛长期折磨的人生:
  我觉得活着没有意思,别说割去一条腿就是割去两条腿我也情愿。人,反正是要死的……我用头去撞白色的铁床架,母亲抱紧我的头,可是被我挣脱了,我用头颅狠命往床架铁管的空当里塞。
  他不是那种活得有滋有味,死亦离开尘世远远的人生,仅仅是在想象的领域中作着生与死符号的思考。他的一切生理与心理都被病痛异常的逼迫着,病痛不时地破坏他的机体,病魔不时地吞噬他的心灵,死期亦随时可能出现在他的身边,而活着则更加难以承受。这个幼小的心灵过早的生活在死神的近旁,病魔剥夺了他一生中最自由自在最富有生机的那段人生,而生活的乏味又贪婪无情的瓜分了他有限的人生,我们是可以想象他的那超负荷的心路历程。
  病痛剥夺了他许许多多极为琐碎卑微的日常生活中的乐趣,或者说是从根本上改变了他寻求乐趣的方法。他用“观察”来取乐。“住观察室的人是不会感到寂寞的,除了疼痛难忍,如有兴致,你尽可以冷静的观察……”“我喜欢这种观察,它使寂寞的病床生活有了生气和乐趣。”当他以此为乐时,作为旁观者感到的只是一种难熬寂寞的压抑和一种发自心灵深处的同情与怜悯。他是需要帮助的,正因如此,才会有含辛茹苦的母亲,斤斤计较而又爱子如命的父亲,谨小慎微的于家伯伯,富于牺牲精神的姐姐。他一个人承受着病痛的折磨,而周围的人却要加倍的承受因他而产生的这样或那样的折磨。他也因此变得更加的不好受,变得异常的敏感。他弱小的心灵与身躯无法理智的承受一个病残者的厄运,于是心理上的自卑与敏感便格外迅速的向极端推进,这些常使他泄气,又常使他做出些莫名其妙的举动,以一种缺乏安全感的焦虑来寻求反常的舒适和安全,他无法摆脱这种心理的病痛,所以每次他努力使自己高兴起来的时候结果却总是导致更多的痛苦失望。他生活在一种由病人聚集的世界里,在相互交叉的心理与情绪的感染中生活,活着是多么的不容易呀!“我看见他,就想起了我自己。人,活到这种地步,不惨?他是平静的,苦恼对于他,已经过去了,人生最苦恼的是在满怀希望与彻底失望之间徘徊。”长此以往,自卑开始向自虐的倾向发展。他对自己最终无法维护一个正常人的自我而开始怨恨自身。为自己不能独立走路,他会对拐杖大发雷霆;为了克服写字带来的肿胀疼痛,他独自咬住绷带的一端,用左手把它们一圈一圈一层一层地扎牢,甚至是“怀着以往岁月种在心田里的恶意”而使劲地扎着。“他胀得人难以忍受,可是,我快乐。”这能快乐吗?对他来说也许,当人经受的痛苦到极限时,说不定,他会掉转枪口对准自己,以一种自虐的倾向来获得病态的快感。他惟有以缩短自己生命的代价寻求片刻的解脱。他寻找医生,费尽口舌,绞尽脑汁地要求医生开恩给他打那种“杜冷丁”,他甚至把“杜冷丁”作为福音,作为自己对抗病魔无视病痛的救星。
  如同他在作为攻击行为的病变一样,他的逃避亦是改变了通常的轨道的,对于他来说,想象既是逃避也是一种追求。他依赖于白日梦构筑的另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是“一个伟人一个巨人一个力大无穷身怀绝技神通广大显赫一时的人物……”甚至他以自己好不容易走过了这漫长难熬的二十个年头,以为世上惟有自己吃尽了苦头,忍受了别人无法忍受的痛苦来作为自己骄傲快慰的资本。因此,当他一时发现禾润的的确确是痛苦的,并且比他还甚时,他便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轰然坍塌了,又有什么东西在悄悄的萌生。他有了一种大彻大悟,因此,他也宽恕了禾润用不可饶恕的行为对自己的手稿进行偷梁换柱,他曾经失去了那么多,而只有到了今天才又得到了那么多,他的内心真的平静了,他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自己周围的人和事,这里竟有那么动人的崇高的光亮呀!
  其实,一旦生命走开,死亡降临了,人世就没有什么了。从这个意义上讲,死是容易的。那个从小就生有血友病的“我”,活着不单是承受病痛的折磨,而且也是承受着因病痛而改变的人生,他活着是不容易的。作者冷峻而又充满激情的笔墨为我们展叙了这“挣扎”的一幕幕,“我”随时会死,正因如此,死是一种常态,而“我”那不容易的活着则是非常态的奇迹。从这来讲,“死是容易的”为的是证明“活着的不容易”,对“我”来说,惟有活着才是对死的超脱。面对这样一特殊的人生,我们不禁为之感慨:这样的“活着”都不怕,难道还会怕死吗?
  由此而生出诸多感叹,现在的人们其实似乎都在经历着一种特殊的人生---只不过不是病魔罢了,难道我们心灵的跌宕与失落不也是一种特殊的人生吗?像池莉的《烦恼人生》里一样,也会无端的生出许多烦恼,而这些烦恼总是如病魔一样的吞噬着我们的心灵。不过,阮海彪的《死是容易的》或多或少给了我们一丝安慰,也给了生命中一点亮色,能让我们有阿Q似的精神胜利来安慰自己,“至少我不是世上最痛苦的人”或是“世上还有比我更痛苦的”,所以我们还得好好的活着。
  如果说,卑微与平凡可以离崇高那么近的话,那么,“死容易的”也就是“活着的不容易”的注脚。
  
  杨红祥,蒋代炳,教师,现居湖北公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