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0期

解读鲁迅名作《明天》

作者:高志明




  鲁迅先生的短篇小说《明天》写的是一个孩子死去、母亲失去希望的故事。故事的时间简单而集中:三个晚上两个白天。第一个晚上写守寡的单四嫂子守护生病的儿子宝儿,期盼天明宝儿的病会好一些;第二天单四嫂子带宝儿去看病,结果下半天宝儿便病死了,到晚上单四嫂子守着宝儿的尸首痛哭直到天明;第三天下午宝儿出葬,到晚上单四嫂子一个人在“太静”“太大”“太空”的屋子里思念自己的宝儿,想做一个见到儿子的梦……单四嫂子有没有做到看见儿子的梦呢?在这篇小说中鲁迅先生没有明说,只是在《〈呐喊〉自序》里说,“因为那时的主将是不主张消极的”,所以“往往不恤用了曲笔,在《药》的瑜儿的坟上平空添上一个花环,在《明天》里也不叙单四嫂子竟没有做到看见儿子的梦”,可见,在他的本意里,单四嫂子是没有做到看见儿子的梦了。即使做了这样的梦,又怎样呢?中国有句俗语,叫“寡妇死了儿——没指望了”,宝儿已死,守寡的单四嫂子,在一般人看来,甚至在她自己看来,还有什么希望呢?
  这也是一个“几乎无事的悲剧”,粗略看去,乃是人世间最常见的生老病死。仅如此,《明天》又与一般的表达母爱的悲剧有何分别?鲁迅的深刻与伟大又体现在哪里?
  我认为,如果说宝儿的死代表着单四嫂子希望的破灭乃至人生的绝望到来的话,那么,这种希望的破灭不仅有偶然的因素(疾病),更重要的还有人为的因素,这当中不仅包括小说中的红鼻子老拱、蓝皮阿五、何小仙、王九妈、咸亨掌柜之流,也包括宝儿的母亲——单四嫂子自己,也就是小说中除宝儿外的一切人。他们在宝儿的死——借用《狂人日记》的说法,可形容为“被吃”上,都“贡献”了自己的力量!换句话说,他们都是“吃人的人”!我们下面就来看看这些人、尤其是作为母亲的单四嫂子是如何参与到“吃”宝儿的行动中去。
  自父亲因庸医而病死,鲁迅就对中医没有什么好感,称“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的或无意的骗子”(《〈呐喊〉自序》)。在《明天》中,他继续了这一看法,简洁几笔就勾勒出一个骗子中医何小仙的形象:“伸开两个指头按脉,指甲足有四寸多长”,嘴里说“这是火克金”,“说了半句话,便闭上眼睛”……何小仙开的药方是“保婴活命丸”,而且“须是贾家济世老店才有”,可上午来看的病,下午宝儿就病死了。“保婴”“活命”“贾”(谐音“假”,与《红楼梦》中的“贾”的功用类似),“济世”“老店”,在这儿莫不成了辛辣的嘲讽与挖苦,其中我们可以感受到鲁迅的极端的愤怒。何小仙不是庸医误诊,而是骗子乱诊,这可以说是宝儿“被吃”的最直接原因。
  红鼻子老拱、蓝皮阿五、王九妈、咸亨掌柜之流,是宝儿“被吃”的一股间接力量,他们构成宝儿生存于世的一个冷酷的背景。他们可有谁真正关心过宝儿?小说开头即交代,鲁镇上深更半夜没睡的只有两家,“一家是咸亨酒店,几个酒肉朋友(包括红鼻子老拱、蓝皮阿五——本文作者注)围着柜台,吃喝得正高兴”,“一家便是间壁的单四嫂子,他自从年前守了寡,便须专靠着自己的一双手纺出棉纱来,养活他自己和三岁的儿子,所以也睡得迟”——多么强烈的对比!现在宝儿病了,躺在床上,间壁的咸亨酒店依旧是“吃喝得正高兴”,有谁会来关心他呢?他们只称宝儿为“小东西”。当单四嫂子带宝儿看病回来,遇到了王九妈,单四嫂子请她用她的“法眼”看一下宝儿,王九妈的反应只是两个“唔”的回答和“头点了两点,摇了两摇”的动作,再没有其他任何表示。宝儿病死了,单四嫂子“从呜咽变成号咷”,王九妈“便发命令,烧了一串纸钱;又将两条板凳和五件衣服作抵,替单四嫂子借了两块洋钱,给帮忙的人备饭”;当单四嫂子不肯“死心塌地”盖上棺木时,王九妈“等得不耐烦,气愤愤的跑上前,一把拖开他,才七手八脚的盖上了”。咸亨掌柜呢,也只是以单四嫂子的一副银耳环和一支裹金的银簪作抵押,作保“半现半赊的买一具棺木”,替单四嫂子雇两名脚夫(“每名二百另十个大钱”当然要单四嫂子支付)。曾借抱宝儿为名揩油的蓝皮阿五在抬棺木时根本不到,其他“凡是动过手开过口的人都吃了饭”,“吃了饭便回家去”,只留下孤单凄苦的单四嫂子在洗劫一空的屋子里思念自己的宝儿——这是一个多么冷酷的世界!在叙述这一切的时候,鲁迅先生用了一种极为冷静、客观的笔调,但我们在其中却分明能感受到一种极为强烈的痛苦和愤怒。宝儿与其说是病死的,还不如说是被这种冷漠、冷酷的社会吞噬的——他是被“吃掉”的!
  更让鲁迅痛苦的是,是他发现在“吃掉”宝儿的人群中,居然有宝儿的母亲单四嫂子——这是单四嫂子不敢承认的,也是我们读者不敢也不愿承认的。但鲁迅先生并没有因为“不敢”“不愿”而“不写”。“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记念刘和珍君》),“我们的作家取下假面,真诚地,深入地,大胆地看取人生并且写出他的血和肉来”(《论睁了眼看》),正是在这些信念支撑下,鲁迅先生常常把大家忽略了的一些事实残忍地、然而又有力地揭示出来。在这篇小说中,他一再强调单四嫂子是一个“粗笨女人”(整篇小说共出现了5次)。作为一个粗笨女人,她爱宝儿当然是真的:宝儿病了,她焦急;宝儿死了,她痛哭,拼命的思念;宝儿活着的时候,她纺棉纱,“仿佛寸寸都有意思,寸寸都活着”——她对宝儿的爱是一种谁都可以看见可以理解的爱,对于单四嫂子来说,这是有意识的。但在鲁迅看来,恰恰是这种谁都会看见的、有意识的东西,却在无意中遮蔽了另外一些东西。作为一名杰出的小说家,鲁迅先生的一项本领就是使我们读者看见那因遮蔽而以前未曾看见的东西。在《明天》中,鲁迅先生就让我们吃惊的发现单四嫂子对宝儿的爱中就藏有一种“吃掉”宝儿的力量——当然,这对单四嫂子来说,是无意识的。小说中写道:“单四嫂子心里计算:神签也求过了,愿心也许过了,单方也吃过了,要是还不见效,怎么好?——那只有去诊何小仙了。”从这几句话来看,宝儿已经病了有一段时间了,而作为一个粗笨女人的单四嫂子,她的努力居然也只是求“神签”、许“愿心”、吃“单方”而已,最后的办法也只是把家里仅有的一点钱拿出来看骗子中医何小仙。对何小仙的诊断及开的药方,她是确信不疑照章办理,结果只是让宝儿很快死去!宝儿死了,她唯有痛哭,痛苦,任由王九妈等人把本就贫寒的家洗劫一空。小说中有一段意味深长的叙述:“但单四嫂子待他的宝儿,实在已经尽了心,再没有什么缺陷。昨天烧过一串纸钱,上午又烧了四十九卷《大悲咒》;收敛的时候,给他穿上顶新的衣裳,平日喜欢的玩意儿,——一个泥人,两个木碗,两个玻璃瓶,——都放在他的头边。后来王九妈掐着指头仔细推敲,也终于想不出有什么缺陷。”我们谁也无法否认单四嫂子在这些行为中表露出来的爱子之情的真挚与深沉,但话又说回来,烧纸钱烧《大悲咒》等“没有什么缺陷”的尽心,就能换回宝儿的命吗?失去宝儿难道不是她最大的“缺陷”吗?而在晚上,她也只是在痛苦中默默想念宝儿而已。她何曾想过如果她不迷信,或者找一个真正的医生,宝儿也许还能活命?她又何曾对何小仙、王九妈等人的行为有过反抗?连异议都没有,有的只是听命而已!她从未思考周围的人在宝儿的死上该承担什么责任,更从未想想她在宝儿的死上扮演了什么角色。她表现出来的,只是旧中国普通下层劳动妇女的愚昧、迷信和对科学知识的缺乏,而她的成长环境——中国传统文化和中国传统农村社会——又把她的这些思想变成一种日常生活中的信仰,自觉、自然的服从于它,从而单四嫂子们就失去了反思的能力,反抗就更无从谈起。小说中谁不觉得这一切都应该这样呢?所以鲁迅先生在小说中不无愤激的写道:“——我早经说过:他是粗笨女人。他能想出什么呢?他单觉得这屋子太静,太大,太空罢了。”在鲁迅看来,单四嫂子用自己有意识的爱,却无意识的参加了由何小仙、红鼻子老拱、蓝皮阿五、王九妈、咸亨掌柜之流组成的“吃掉”宝儿的“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坟·我之节烈观》)。这正是这个悲剧远远超过一般悲剧的地方——还有什么比母亲“吃”儿子更惨烈的呢?这是《明天》的深刻之处,也是鲁迅先生“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启蒙思想的伟大之处。
  但外冷内热、热爱我们的民族我们的国家的鲁迅先生,怀抱“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野草·希望》),他始终相信中国的“明天”在未来,所以他不仅没写单四嫂子没做到看见儿子的梦,还在《明天》的结尾这样写:“只有那暗夜为想变成明天,却仍在这寂静里奔波。”暗夜该怎样变成明天?《狂人日记》中的“狂人”对吃人的人说:“你们可以改了,从真心改起,要晓得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只有包括单四嫂子在内的普通民众“改了”,觉醒起来,像宝儿这样的孩子才能活下去,中国也才会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高志明,男,湖北大悟县中等职业技术学校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