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问世间情是何物
作者:王充闾
记得那天教语文的石先生给我们讲的课文是汉乐府《孔雀东南飞》。当谈到诗中主人公刘兰芝和焦仲卿为反抗封建礼教的压制,分别“举身赴清池”与“自挂东南枝”以死殉情时,他在黑板上写下了这两句词,说是出自金代的元好问之手。他说,这位著名诗人写过两首有关殉情的词,一首是《摸鱼儿》,一首是《迈陂塘》,同学们可以找出来看看。
那天,石先生还说,堪与这首被明人称之为“长诗之圣”的经典作品《孔雀东南飞》相媲美的,在西方还有伟大剧作家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那时的中学生与今天的不同,眼界十分闭塞,读书范围很窄,多数人还是第一次听到这部作品的名字。先生便略为详细地讲述了剧情,讲了年轻、勇敢、纯洁、善良的一对恋人,终因两个家族的世仇而双双赴死的人间悲剧。最后,以嘶哑的声音朗诵着罗密欧自杀前的那段话:“你无情的泥土,吞噬了世上最可爱的人儿,我要掰开你的馋吻,索性让你再吃一个饱!”
几天后,先生便因咯血住进了医院。我是班上的语文课代表,受班上同学委托,到病房去慰问他。这天,他精神很好,在询问过课程的情况之后,又从《孔雀东南飞》谈起了“情死”这个话题。说,过去供职编辑所时,听一位南方籍的同事讲过,西南少数民族地区也有一部类似《孔雀东南飞》的长诗,名字记不得了。据说,这个少数民族历史上殉情的事十分盛行。
此后不久,“反右”就开始了,石先生被错划为右派。批斗中,由于大量咯血,终致惨死在会场上。当时一条突出的罪名,就是他曾经在课堂上大肆宣扬爱恋和殉情等“极不健康”的内容,严重地毒害了青少年的稚嫩的心灵。可是,我们这些学生却私下里议论,课讲得最棒的是石先生。其他的老师中规中矩,照本宣科,尽管也十分严肃认真,但只是一般地传授知识;而石先生则能够结合人生阅历与生命体验,以其汪洋恣肆的才情和富于魅力的讲演,给学生以感染。他交给我们一把开启心扉的钥匙,提示渊深的联想,还有一大堆颇富情趣的问号。
怀着对石先生深深的忆念,我从图书馆里借出了《遗山集》,认真解读了元好问的两首词。《摸鱼儿》题下原有一则小序,说是金泰和五年,作者从故里秀容到并州去赴试,途中听到一位捕雁的人讲述:他捕获到一只大雁,把它杀了。没想到,侥幸脱网的另一只大雁,竟然宛转悲鸣,哀哀不肯离去,尔后竟自投于地,惨然死去。词人听了深受感动,便掏钱买下了这两只死雁,葬于汾水之旁,累石作记,号为“雁丘”。
词作紧紧扣住一个“情”字。上片以拟人化手法,为雁作传,赞叹雁为情死的“痴”操。开头两句,“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以问领起,笔势凌厉,震撼人心。看是提问,实际在于申明作者的见解:必要时献出宝贵的生命,才称得上真正有情。在这里,词人寄托了无尽的哀思,也表达了深深的赞誉。
接着是:“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处,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先说空间,无分东西南北;后说时间,无分春夏秋冬,大雁总是双宿双飞,形影不离。既有为情而欢,也有为情所苦,而且和人间的痴情儿女一样,更有为情而死的。
下面是作者的猜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为谁去!”意思是:殉情的孤雁如果能够说话,它会这般哭诉:层云漠漠,暮雪茫茫,叫我这单身孤影去追踵谁人,投向何方?言下之意,除了殉死一途,别无选择。凄怆之辞,催人涕下。
下片由雁及人,直抒胸臆,写下了词人的深沉感慨。“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这对殉情的大雁绝不会像寻常的莺莺燕燕那样,与时间俱逝。
奇巧的是,也是在泰和年间,元好问又听到一个信息:河北大名府一对民家儿女,“以私情不如意”双双赴水。人们跟着巡查,没有见到踪影。后来,挖藕的人发现水里有两具尸体,经过验证,正是这两个青年。这一年,池中荷花盛开,全都是并蒂的。于是,诗人又填写了《迈陂塘》这首词:
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双花脉脉娇相向,只是旧家儿女。天已许。甚不教、白头生死鸳鸯浦?夕阳无语。算谢客烟中,湘妃江上,未是断肠处。
香奁梦,好在灵芝瑞露。人间俯仰今古。海枯石烂情缘在,幽恨不埋黄土。相思树,流年度,无端又被西风误。兰舟少住。怕载酒重来,红衣半落,狼藉卧风雨。
一开头,作者就抒发了无限的感慨。以莲丝缕缕象征这对恋人的缠绵无尽的情思,以莲心苦涩表现他们的悲惨遭遇。“双花脉脉娇相向”,刻画出这对殉情精魂的深沉爱恋尽在凝眸不语、含情睇视之中。紧跟上就愤愤地逼问一句:既然坚贞不渝的爱情可以感动上苍(死后化生出满池的并蒂荷花),那为什么就不能在人世上白头偕老,非要付出生命的代价,才能获得相爱的自由呢?“夕阳无语”——作答的只是斜阳一抹,死一般的静默。看来,即使是人神相恋而不得通其情的江妃,追寻舜帝英灵而失声长泣的湘水女神,比起这一对殉情的痴儿女,都算不上怎样的断肠了。好在这种坚贞之情,当会像灵芝玉露一般,千秋不泯,万古长新。纵使海枯石烂,情缘也会永恒存在,黄土又岂能埋没得了这巨恨幽怀!然而,自然界毕竟布满了风霜雨雪,当西风掠地,大野寒凝,连高大的相思树都要落叶飘零,更不要说这弱质纤柔的荷花了。因此,还是暂驻兰舟,多多看上几眼这并蒂莲吧,只怕下次载酒重来,已是残红委地,风雨凄迷了。
这首词传出之后,金末进士李冶又以同调和之。劈头就讲:“为多情、和天也老,不应情遽如许。请君试听双蕖怨,方见此情真处。”意思是,“多情”使天也能与之共老,其深广与久长直可感天动地。“不应”二字,透出诗人怜惜之情,并非反对这样做;“情遽如许”,极言其为抗拒命运坚定决绝,不容半点犹疑。全词始终抱定一个“情”字,具有浓郁的抒情色彩。
无独有偶,金代末年另一位进士杨果,对于元好问的前一首赋雁丘的《摸鱼儿》词,也写了一首和词。词中就究竟是什么力量促使孤雁殉情而死的问题,作了明确的回答:“算古往今来,只有相思苦。朝朝暮暮。想塞北风沙,江南烟月,争忍自来去!”这里,词人完全将孤雁拟人化了,他用人类最真挚的爱情去理解和解释鸟类的情感、行为。实质上,是寄寓了词人自己对世间美好事物(包括坚贞爱情)的由衷赞颂和对殉情儿女的深沉悼惜。
至于究竟“情为何物”这个“斯芬克斯之谜”,无论是元好问,还是李冶、杨果,大概都很难通过百八十字的诗词来作鞭辟入里的透彻剖析。其实,即便是现代人,纵笔写出长篇大论,又有多少人能够论述得清楚呢?到头来,还是印度的诗翁泰戈尔说得巧妙:“爱情是个无穷无尽的奥秘,就连它自己也说不明白。”
关于石先生病中谈到的那首西南少数民族地区描写“情死”的长诗,后来我也找到了,名为《鲁般鲁饶》。意译是“牧奴迁徙下山”的意思。“鲁”字一般译作牧奴,“般”是迁徙,“饶”是从高山上下来。它是纳西族东巴祭司用原始象形文字写下的古代书面文学,主要描述奴隶制度下牧奴的爱情悲剧。故事的梗概是:在很古的时候,一群青年男女牧奴在高山牧场里放牧,他们搭起帐篷,吹笛子,弹口弦,过着相亲相爱的生活。住在平坝上的牧主不能容忍这种自由的心性和举动,勒令他们迁徙下山。但牧奴们为了摆脱拘束,拒不从命。牧主怕他们逃跑远游,就在山下修了几道石门加以拦阻。青年牧奴们推倒石门,逃逸而去。前路被金沙江隔断,他们便造船、溜索,战胜了重重困难,聚集在新的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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