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野地的呼唤
作者:孙惠芬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片野地,它们被城市的钢筋水泥囚禁起来时,是不是以另种形式——音乐的形式浮动在心灵的上空,我只知道,不管在城里呆多久,这片野地都从没在我心中消失过,它们潜在我身体一隅,就像秋风潜在树的根部庄稼的垄沟,只要季节来临,它们顷刻跳窜,搅动出让人激动不安的慌乱,使我不得不立即打点行装,于慌乱中向内心的野地开进。
那杂芜的、斑驳的、充满了收获气象的野地,其实一点都不喧嚷,一点也不热闹,虽然树、庄稼、杂草在秋风中款款晃动,可都因为它们的背景太辽阔太空旷,声音刚刚发出就又被收回;虽然时而有虫鸣鸟叫,有马嘶人语,可同样因为它们、他们的背景太辽阔太空旷,那声音在反衬了野地寂寥的同时,反而显出了它们、他们音阶的单调,旋律的孤独。于是才明白,喧嚷和热闹,不过是我童年一颗小小的童心看世界时留下的可怜印象,是我夸张了劳累一年的大人们在收获季节发出来的笑声。然而,这一点儿也没有什么不好,因为正是有了这样的印象,才使我一直不放弃在野地里寻找,才使我发现,乡野的喧嚷和热闹,其实不在广大的空间里,而在每一个弱小生命生长与寂灭、寂灭与生长的时间里,一粒果实在落向野地的一刻,与它脚下的土地热烈亲吻,一片树叶化进泥土的瞬间,叶脉的躯体经历了腐烂的疼痛。热烈如歌,疼痛如歌。野地在将一个又一个弱小生命化作养分的同时,淹埋了歌者热烈又疼痛的历史。于是我知道,那呼唤我逃出钢筋水泥铺就的城市的荡荡的秋风,正是为了这野地中的翻找,正是为了让这躲在土粒中的历史复活。
也正因为如此,它们是什么样的形态,不由我选择。我想写成小说,可我又觉得它是散文,这不仅仅因为它们像野地一样无形而散漫,而是我这翻找者,也有着和一切弱小生命一样的疼痛和困惑,我在复活了一些弱小生命历史的同时,不经意间也复活了自己心灵的历史,于是就流淌出这样一个有形无形的《歇马七日》,倒是有一点让我踏实,我的生命和野地上的生命互为映印,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抚慰,感到了来自土地真切的滋养,我听到自己唱出了一支无声的歌。
(选自《山花》200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