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喧哗与骚动》的时空观

作者:何岳球 乐 婵




  福克纳独创的“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小说把对美国南方历史的反思与对人类命运的关怀与思索联系在一起,不仅成为美国南方的缩影,而且成为全人类的象征,从思想深度和艺术技巧上都体现了现代派小说的最高成就。本文以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为例,就作品中时空观的表达模式来探讨作为生命本体的人在时间与空间的关系中传达出的不同生命感受。
  
  一、心理时间空间化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小说是时间的艺术。自小说问世以来,钟表时间和物理空间始终是主宰作品框架,支配故事情节的统治力量。传统作家大都遵循以钟表时间为顺序的创作原则,并在具体的地域空间内描写故事情节和人物的发展。传统的时空观念体现了哲学上唯理主义的影响”。[1](P195)然而,爱因斯坦相对论的出现引起了人们对时间的哲学思考,从根本上改变了人们对牛顿绝对时间理论的看法。“受到现代哲学和心理学启迪的现代主义作家则大胆摆脱了钟表时间和物理空间对小说的束缚,并成功地组建了新的时空秩序。他们不仅从相对论中了解到时间空间都要随运动状态变化的真理,而且也从柏格森的‘心理时间’学说中看到了在小说中重新安排时空的可能性”。[1](P195)
  所谓“心理时间”是指心理活动时间,与哲学中所说的“客观时间”相对而言。柏格森明确提出了“心理时间”,把世界说成是“意识的绵延”。把所谓的“直觉”看成是“真正的时间”、“唯一的实在”,从而否定了时间的客观性,把时间看成是主观意识的产物。“心理时间”的发现为许多作家在作品创作和思想表达方面,特别是在情节安排,结构布局和叙述方法等方面打破了传统叙事文学的常规,像福克纳、乔伊斯、伍尔芙等现代主义作家成功地跨越了时空界限,经常采用有限的时间来展示无限的空间或在有限的空间内无限扩展心理时间的表现力。意识流小说表现的就是“心理时间”,来自于人物对于时间流逝的内在体验,不受客观时间干扰,往往通过外界的实物、官能感觉、梦境等的引发,勾起对过去经历过的、感觉到的东西的回忆,而这种回忆被触发之后,就直接描述出来,这种所谓的“心理真实”即意识之流,这样“一堆”混沌状态的情感、回忆、判断、思想及联想,要想把它用语言明确道出,则要将“心理时间空间化”,即“内空间”。空间是三维的,是外在实物落脚的基点。而内心世界,同样也是一种空间。“它不过是变从前的用眼看的身外场面而转向将场面移入主体的内心世界罢了,这就是‘外部场面的内置’”。[2](192)
  福克纳较早地意识到了时间的不可战胜性,“人类在时间面前总是无可奈何地败下阵来”[3](P85)。于是将自己的目光转向了空间。在他的小说中,一维的时间被打破和肢解,全都零零星星地化为现在,化为一幅幅静止的、冷漠的、自动涌现的、共时的空间图景。在《喧哗与骚动》第一章中,1928年4月7日,白痴班吉33岁生日,这一天,对于他人而言,班吉只干了几件事:被勒斯特带着找铁币;吃蛋糕;吃晚饭时,见到小昆丁对着杰生发脾气以及被迪尔西照顾着睡觉。这些是有次序的客观时间,但对白痴班吉而言,脑中没有过去、现在和未来之分,现时发生的任何事件都能促使他的意识回到过去的某一时刻。在这里,外部空间以及空间的物象,既可能作为触动他回忆神经的因素,又可能直接作为内容而置入内心,从而参与内心的活动。“现在”即“当前”这一刻,他的衣服被钩住,就想起了有一次凯蒂带着他穿过栅栏送情书,衣服也被钩住的场景,这里所谓的“共时”,指这一刻看见栅栏缺口,衣服被钩住,而在“栅栏缺口”这个空间方位里,却自动涌现出另一幅空间图景,时间倒退回1900年的圣诞节,记忆的场景切换到童年时代,一维的时间被打断了;随后见到车房里的旧马车,就想起了同是坐马车的情景,那是1912年康普生先生去世,康普生太太带着他去上坟。同理,在“车房”这个空间里,他头脑里的意识定格于这一瞬间的另一个场面。只不过,时间从1900年跳到1912年。在班吉的意识活动中,尽管混乱不堪,时间跳跃幅度大,却有一幅幅空间图景闪过他的大脑,是通过空间物象场景方位来指涉他的心理时间,即“直觉”、“意识流”。我们可以用一张表格来表示:
  
  萨特认为这部小说的真正主题是时间,并评论道:“小说家的美学观念总是要我们追溯到他的哲学上去,批评家的任务是要在评价他的写作方法之前找出作者的哲学,而显然,福克纳的哲学是时间的哲学”。[4](P7)然而,福克纳凭借对他所处的时间和空间的特殊认识,实现了空间与时间的相互转化,通过空间展现时间,通过时间来理解和衡量空间,用空间来表达时间,即“心理时间空间化”,表现了与众不同的时空意识。也就是说,福克纳是通过空间物象场景方位来实现外部场面的内置。
  
  二、客观时空主观化
  
  一般来说,古典长篇小说基本上是按时间顺序进行的,将故事的发生时间作为叙述的时间起点,叙述的循序渐进,环环相扣,层层积淀直至最后的结局落幕,人们在阅读中就背负了一种厚实感和历史感。“相对于古典小说而言,现代小说有了更多的心思花在了时间上,甚至现代小说之所以被称为现代小说,正是由于它在时间问题上的专注、一意孤行与大胆尝试。现代小说感觉到古典小说在时间的控制方面,显得过于软弱与笨重,缺乏活泼与活力、缺乏灵活性,时间在那里成了一头行动不便又难以体现速度更难以显示潇洒自如的牛,而现代小说要让时间变成一匹体态优美、能够纵横驰骋、仅在轻盈一转之中就能改变方向的马”。[2](P154)因此,现代小说家们就有了自己的创新——选择时间起点时从“中间”下手。 “中间”是一个时间段,第一时间之后与最后时间之前的时间,都可称之为“中间”,到底从哪一个中间下笔,只能依据需要而定:故事顺序是a-b-c-d,叙述顺序可以是b-a-c-d,或是c-a-b-d与c-b-a-d等。
  《喧哗与骚动》是由昆丁、班吉、杰生与迪尔西四个部分的叙述并置而成,“他们的意识流动,不是散点式的、任意的、即性的或触景生情式的,而始终具有强烈的指向性,固执于人物自己内心的情结”[5](P168)。如果用正常的时序来表示,应该是a-b-c-d,也即是1910年6月2日、1928年4月6日、1928年4月7日、1928年4月8日,而作者却采用了几乎完全颠倒过来的c-a-b-d的顺序。在这儿,就显示了福克纳对时空的独特理解:时间是记载家族衰落的手段,时间见证了南方历史的变迁。钟表在小说中是个重要的意象,昆丁独白一章(1910年6月2日)出现了无数次钟表报时的描写。表象征历史的时间,昆丁毁表是企图逃避历史,可是不断传来的报时声却是提醒他无时无刻不处于历史之中。“历史是人唯一的存在方式。时间是人的不幸,时间把自己所热爱的古老传统统统摧毁了,而时间本身则总是那样不慌不忙,若无其事”。[3](P85)过去淹没了现在和将来,它的过分强大像一件难以卸掉的包袱,再现了美国南方贵族社会受到北方资本主义工业化侵袭的那一段阵痛的历史。传统的生活方式、价值道德观念在社会历史巨变下分崩离析,处于历史交替时代的人们的精神世界与现实世界严重错位而产生了痛苦不堪。康普生家两代贵族都眼见旁落为当时新的社会秩序的局外人,成为无根的,梦魇般焦虑所折磨的神经质,偏执狂或颓废者或者冷酷的人。由于心智不健全,叙述时间自然不能按正常时序进行,于是有了从时间的“中间”切入,而不是从“起点”1910年6月2日开始叙述。如:1928年4月6日是那年的基督受难日,4月7日是圣礼拜六,即复活节前夕,4月8日是复活节,按客观时间来说,应该从4月6日起开始叙述,但福克纳选择了把1928年4月7日白痴班吉叙述作为第一章,班吉是先天性白痴,他的讲述呈现了文学感性的具体性和原初性。由于班吉没有思维能力和主观偏见,那么客观世界在读者面前则没有任何修饰成分,是不加情感干扰的印象。我们从班吉杂乱无章的叙述中得到了一系列信息:家庭颓败的气氛,破旧且阴冷……而且,人物性格通过班吉的感受初现端倪:凯蒂的善良关心,杰生的爱告状,康普生先生酗酒,康普生太太冷漠、爱唠叨,迪尔西的慈爱,等等。尽管小说四个部分的叙述时间顺序是杂乱的,但四个叙述者的故事衔接紧密,按照康普生家族孩子成长的顺序讲述。班吉的意识流主要展现了家族中孩子们童年时代的生活场景——小河沟里玩水,送情书等。那么昆丁的叙述中,儿女们进入了青少年时代。杰生的叙述中则讲述了子女们进入成年时期所发生的种种事情。白痴叙事有助于福克纳传达小说的深层主题。“人生就是一篇荒唐的故事,由白痴讲述,充满着喧哗与骚动,却没有任何意义”。[3](P3)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