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他从凤凰古镇走向了永恒

作者:暖 暖




   确实,墓碑石很大,也是天然的,但它没有想象中的五彩,也没有玛瑙的光润,像一块稍经打凿的粗砾岩石,它缄默着,与山中的杂树野花融为一体,有一种质朴的沉重的无望的苍凉。呆望着它,我的心陡增悲哀,一如在读沈先生沉重的小说。
  唉,生者有个家,死者也应有个家——可能是因为才从古香古色的旧居出来的缘故吧,一路上,我想象着沈先生的另一个庄严肃穆的“家”:它应有气派的墓道,有宽阔的平台,有高高隆起的坟土,有精致的汉白玉护栏,有四季蓊郁的松柏……
  可是,什么都没有,就连高隆的坟土都没有!啊呀,先生的墓地质朴得令人伤感!
   顿时,我泪眼婆娑……
  围着石碑,我一圈一圈转行,以朝圣的心情……
   喃喃吟诵着石碑上刘焕章的篆刻: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一下子,我又想起了先生在《烛虚》里的倾诉:最好的去处是到个庙宇前小河旁边大石头上坐坐,这石头是被阳光和雨露漂白磨光了的。雨季来时上面长了些绿绒似的苔类,雨季一过,苔已干枯,在一片未枯苔上正开着小小蓝花白花……
  倏地,我懂先生了,我意识到了:这质朴得令人伤感的墓地,正是先生的渴望,再者,先生质朴而壮美的生命是不需要什么气派包装的。
   石碑的背面,还镌刻有沈先生妻妹张充和教授的挽联:“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一读便知,其中蕴有“从文让人”之意。的确,先生就是凭这“让”字,离开了“文学沙场”里的是是非非,离开了滚滚红尘中的大染缸,他只要一间斗室,只要艺术与文物,只要满屋的书香!
  从背包里取出昨晚做好的小纸花,拔来一些青草,编成一个小花圈。我把它端正地放于石碑下,青草、蓝花、白花均闪着冷调的光。靠着石碑坐下,我拿出刚买的《花花朵朵,坛坛罐罐》,轻声地念起了汪曾祺为该书写的《序》:“沈从文转业之谜。”
  这恰是我一直纳闷的问题,沈先生,您是否能听到?
   “……1948年3月,香港出了一本《大众文艺丛刊》,撰稿人为党内外理论家。其中有一篇郭沫若写的《斥反动文艺》,文章中说沈从文‘一直是有意识地作为反对派而活动着’。这对沈先生是致命的一击,可以说,是郭沫若的这篇文章把沈从文从一个作家骂成了一个文物研究者……一天,北京大学贴出了一期壁报,大字全文抄出了郭沫若的《斥反动文艺》,这一篇壁报对沈先生的压力很大,沈先生由神经极度紧张,到患了类似迫害狂的病症……”
  我震惊了!
   我真不知道怎样描述我的震惊!
  有道是:人生忧患作文始。我知道先生因酷爱写作经受过许多磨难,被人生的冷风冷雨浸过,被生活的苦汁咸水泡过,也曾为生命的苍白与空虚恸过,为文革中的种种迫害凌辱忍过……然而,我却不知先生竟也被如此的“烈火毒焰”炙熬过!唉,这些“革命阵营”里的骂声,令先生不敢再写,也不能再写……
  于是,先生被迫改了行,他的一生分为了两截!
  我曾看过沈先生自述搁笔原因的文字,他说:“人近中年,情绪凝固,又或因情绪内向,缺乏适应能力,用笔方式,二三十年都由一个‘思’字出发,此时却必须用‘信’字起步,或不容易扭转,过不了多久,即未被迫搁笔,亦终得把笔搁下,这是我们一代若干人必然结果。”
  我深怀悲哀……
  在“革命阵营”的骂声里,在如此炙熬人的“烈火毒焰”里,先生呐,你没有踉跄盲目地滑到自己生命的终结,相反,你从大处着眼,超越了个人的忧患得失,你认真探求整个时代悲剧的真正原因,认为有崇尚“信”而忽略“思”的恶倾向在,本性率真的你将无法写作,即使写了,“万一有个什么人在刊物上寻章摘句,以为这是什么‘修正主义’,如此或彼此的一说,还是招架不住……”
  于是,你无奈而坚定地转行了,而且一改就40年!
   在太多太深的生存之不幸中,先生呐,你“天不亮即出门,在北新桥买个白薯暖手;晚上回家,有时下雨,即披个破麻袋……”你淡泊明志,与世无争,用一种不可摧毁的精神,开始了迈向永恒的艰苦跋涉,哪怕还戴着“资产阶级黑线人物”的帽子,哪怕被发配到去扫男女厕所,哪怕还屈居在阴暗的小屋之中,你都埋头于中国古代服饰之研究里,终以你的专注与执着,填补了我国文化史上一项又一项的空白,成为闪亮在我国文化史上一辉煌灿烂的星座!
  感悟着先生,我愈来愈觉得我是在瞻仰一座日暮时分的高峰,那峰愈高,拖在大地上的阴影就愈长,愈见出潜藏着的深深悲哀。然而,在悲哀的感觉中,更有一种敬佩油然而生了!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就沈先生个人说,无所谓得失。就国家来说,失去一个作家,得到一个杰出的文物研究专家,也许是划得来的。但是从一个长远的文化史角度来看,这算不算损失?如果是损失,那么是谁的损失?谁为为之,孰令致之?这问题还是值得我们深思的,我们应该从沈从文的转业得出应有的历史教训。”
  我泪眼婆娑地读完了汪曾祺写的“序”,沈先生,您听见了吗?读着这样的结尾,有一种慰藉与温馨支配了我。
  如今,沈先生终于安息在他向往的沱江边了,这里有他喜欢的石头,石头下开着蓝白的小花。
   傍晚的阳光淡而温柔,一如沈先生慈祥的笑。石碑旁的树枝横斜,从它的缝隙里可以望到一竿一竿的青竹……我想:只要春风一吹,满山将生发出许多的小草,只要初夏的微风一暖,小草将开放许多米粒般的小花,这些花定会使石碑渐生意境,它们的美丽定会使先生的墓地永远青翠无比!
  (选自《青年作家》200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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