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铁凝小说的残酷真相与无情语言

作者:高 静 顾 军




  铁凝是在新时期里成长的,具有自己个性的女性作家,在纷繁多变的当代文坛中,她是能够坚持自己的创作特色并取得成功的作家之一。她用心灵感知生活,发掘其中的丰富意蕴,并以此来感动读者。
  
  一、女性视角下的残酷真相
  
  随着社会的急剧变化和创作潮流的不断更新,铁凝不断调整自己的创作思路,紧紧把握时代和文学的脉搏,勇于探索和创新,艺术视野和审美意识也向纵深拓展。她以女性作家特有的情感和感受生活的方式,越过生活的表层,开始向生活的深层透视。现实生活的另一面,人类生存的现状和人性的阴暗,打碎了铁凝心中原有的那个清明世界,她笔下的世界也开始变得灰暗、压抑、甚至残酷。
  80年代中后期开始,铁凝开始以崭新的女性视角切入历史,以女人的历史眼光与性别眼光看历史,发现了几千年的文明史被遮蔽和掩埋的另一种生存真相。她的《棉花垛》为我们展现了乡土中国女人的生存真相。母女两代人米子和小臭子以钻男人的窝棚维持生活。在这里,铁凝让我们看到的是女人在权力统治下一种公开有隐私的生存方式:以肉体换取生存资料——棉花。这是和平年代一种超政治的生存悲剧,一种女人命运的轮回。战争年代呢?乔和小臭子作为儿时的伙伴,长大后在战争的夹缝中以同样残酷的方式死于不同的营垒之中的男性性暴力,成为权力斗争中无谓的牺牲品。被捕之后的乔被日本兵轮奸后用刺刀挑开腹部,剜去乳房,这是血淋淋的性虐杀。小臭子在跟国去敌工部受审途中,被国以革命、正义的名义先奸后杀,这是冠冕堂皇的性虐杀。但是,引人深思的是,五十年后国则保住了自己革命老干部的身份,作为一个有功之臣出现在软卧车厢和度假别墅中。铁凝用冷静的叙事话语揭开这被历史遮蔽的残酷的一幕,体现了女性书写历史的勇气和智慧。
  《麦秸垛》为我们揭示的是不同时代的女性在性态度上的相似和她们在男权世界中难以逃脱的悲剧命运。麦秸垛见证了村妇女大芸娘不幸的婚姻,揭示的是改朝换代时期财物重新分配的实质,时代的变迁,农民身份的变化并不能改变中国几千年传统女性作为物的命运。麦秸垛也见证了女知青沈小风青春的躁动和破灭的爱情,她是那个政治上高歌猛进时期人性祭坛上的祭品。铁凝以她无情的笔触揭示了历史虚假无情的一幕。
  长篇小说《玫瑰门》是铁凝这一时期思想的集大成者,小说通过“文革”中一个孩子的眼睛,深入刻画了生活的残酷和人性的丑恶。司猗纹觉察到新政权最欢迎的是劳动,便拼命地参加各种劳动,甚至改名换姓地去一个革命家庭当了佣人,也曾满心虔诚地去当了一个小学教员,可最终司猗纹的种种努力都失败了。然而司猗纹屡败屡战,“文革”中,她更是用尽心机,交家具,念报纸,参加宣传队,与达先生合作设计唱腔排演“列宁戏”……可谓机关算尽。一直到大旗与竹西偷情,司猗纹才真正找到了一点与贫农罗大妈抗衡的资本,才算勉强小胜了一回合。令人心酸的是,这点小胜利,不是司猗纹政治努力的结果,也不是以罗大妈为代表的强势力量的妥协,而是通过利用儿媳与大旗的奸情作为要挟的条件而获得的,同时也是通过对外孙女的情感的终身伤害为代价获得的。社会秩序通过各种各样的途径将司猗纹的每一个努力粉碎,让司猗纹终身都处在一种生存的尴尬之中,“永远地顺应着潮流,却永远地不合时宜;永远的捕捉时机,却永远地与机遇失之交臂”。这是人性的悲哀,也是时代的悲哀。
  铁凝的《大浴女》写的是“文革“中尹小跳的母亲从干校回城治病,为了延长假期,与医生发生性关系,生下尹小跳的妹妹尹小荃,尹小荃因尹小跳和尹小帆姐妹嫉恨早夭,但这生命并未死去,负罪感改变着每个参与者的个性,爱情和命运,最后尹小帆夺去了尹小跳的恋人。这并不像一部描写女性如何美丽的小说,倒像是在讲述女性如何伤害女性的历史。这种伤害的原因并非出于所谓的“女性本质”,而是畸形的社会环境和男性传统中无限占有的意识给女性带来的无穷灾难。在这个进击的男性社会,尹小帆是击败姐姐尹小跳的“成功女性”:说一口流利的英语,找一个金发碧眼的美国男人结婚,移居美国,获工商管理硕士学位,然后离婚,再找个条件更好的美国人结婚……所以尹小跳对尹小帆的内心评价是:“尹小帆是多么忙呵,忙就是参与,忙就是破坏,忙就是破坏加参与,忙就是参与加破坏。不参与不破坏就以证明她的存在。”在尹小帆身上倒映出尹小跳由爱而鄙视的男人方兢的影子。方兢是八十年代初“伤痕”潮里的明星,以此为资本他获得“导师”的角色,他的四周,围满了俊男靓女,而且他还要去捕获更多的像尹小跳这样的,他未曾体验过的女性。小说描写他用“你是最不寻常的”这类容易获得女性的字眼和手段,深深打动了尹小跳:“她隐隐觉得她在这个倍受折磨的男人面前是担当得起他爱的一切的,如若他再次劳改,她是会伴随他一生一世受罪,吃苦,就像俄罗斯十二月党人的那些妻子,甘心情愿随丈夫去大西伯利亚厮守一辈子。”视男人的心态使他们之间的关系从开始就很不对等,所以当尹小跳“以一个准备与方兢结婚的人的姿态来判断和要求他的行为”时,方兢鄙夷地说她“婆婆妈妈”,他不想为他们的关系承担责任,他们建立在不对等基础上的感情堤坝随即便塌陷了。这时尹小跳才逐渐开始质疑她的生活的时代。“真是一个崇拜名人、敬畏才气的时代呵,以至于方兢所有的反复无常,荒唐放纵和不知天高地厚的撒娇都能被尹小跳愚昧地合理化。那的确是一种愚昧,由追逐文明,进步,开放而派生出的另一种愚昧,这愚昧欣然接受过苦难的名流向大众撒娇。”被尹小跳斥为“由追逐文明,进步,开放而派生出的另一种愚昧”也是现代西方文明的组成部分。“文革”结束,社会生活义无返顾地在现代化道路上渐行渐远,当人们开始普遍思考它的利弊得失的时候,去“由于这个时代说实在的开始得有点晚”,而越发觉得时尚的潮流锐不可当。因此,当尹小跳从与方兢分手的感情创伤中刚刚恢复,又受到来自妹妹尹小帆更符合时尚,也更强烈的打击。对现代潮流的思考和疏离,使《大浴女》这部也可作为揭示“文革”灾难的“伤痕”之作有了独特的出自女性视角的人性内容。
  铁凝的创作,从女性视角重新解读历史,千百年来,女人生活的历史就是在男权社会里讨生活,在全依傍男性中寻求生命归宿的历史,她们的生存状态不是政治和社会变动在一朝一夕所能改变的。揭出这一真相,未免无情,沉重。
  
  二、慈母形象的彻底颠覆
  
  铁凝的《玫瑰门》一反以男性为中心的,阳刚谱系的书写,以母亲的或说是以女性的血缘为主脉来构建小说的框架。《玫瑰门》是关于三代女人:祖系(外婆)——母亲(舅妈)——孙系(苏眉),在一个“文化大革命”专制年代下的性别罹难,人格异化而最终难以获救的故事,它既是性别的,也是政治的(它是仿男性争斗式的女人关系的逼真描述)。
  从旧时代过来的旧官吏出身的婆婆司猗纹与儿媳竹西以及外孙女苏眉,在那个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年代既相依为命,又相互为仇。这一家的男人全部缺席,非死即病或亡,肩起生存重任支撑家庭门面的就靠婆媳外孙女等几个老中青女性。老一代的当权人婆婆和青年和青春少壮的媳妇之间,在共同对付外来的压力时尚可以携起手来,反抗一切对于她们这个没有男人的家的欺侮,运用女人的天才本领,能够将一次次灭顶的危机化解,同时不断伺机反击,给对手以致命打击。而一旦关起门之后,在争夺家事的主持权时,在面对暗弱的儿子和丈夫时,婆媳之间又展开一番艰苦卓绝的明争暗斗,中国传统戏曲中惯有的“婆媳斗”模式在这里又一次上演。外婆司猗纹对外孙女苏眉有一股处心积虑的占有欲——苏眉十四岁时外婆用外国进口化妆品将她游戏般地装扮,之后在镜中逼真的体会到外孙女如此酷肖青年时的司猗纹自己,从那一刻起,司猗纹对外孙女苏眉的改造和占有就开始了,直至苏眉长大成人,成为一名女诗人后,司猗纹对她的不断骚扰,窥探和跟踪盯梢,苏眉被这份爱折磨得痛苦不堪,无以言表。一方面是母(祖)辈极力抓住血缘这根生命链条极力想找回一个自己,复制一个自己的愿望,一方面是孙辈的厌烦,恐惧和逃离。母(祖)辈的人生已经让她心情忧惧。她想斩断这条绳索,过一种属于自己的生活。当现实的对于一种“生命复制”的恐惧和逃离已经是逃脱无处之后,就只剩下恐惧、厌恶,对于生命链,生殖的厌恶,对于生命循环的深恶痛绝。因而才有小说结局中一系列有关“绝育”的期盼和描写。小说在三代女性人生之路的悲剧中,通过女性的经验,视点,写出了对社会生活的加入和观察,包含了传统男性写作所不能达到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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