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登高》与《八声甘州》比较赏析

作者:任献新




  最早背熟的一首词,是辛弃疾的《丑奴儿》:“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那时就有些半懂不懂,上层楼就会有愁?就能够写愁?到底是什么引起词人如此愁绪呢?每当我自己登上家乡并不高的小山,除了有急迫的愿望在密密麻麻的楼群中找到自己的家,便是这些问题不停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而同时萦绕心头不去的那首《登鹳雀楼》读来的味道却是迥然不同。同样是登楼,为什么在不同的诗人这里却是有不同的情绪呢?楼上又有怎样的风景触动诗人敏感而细腻的神经呢?
  后来,翻阅唐诗宋词,赫然发现诗人在楼栏之处留下了太多的身影,唐人登高,宋人爱凭栏,这一登一凭间又有怎样的意味?我挑选了入选中学课本的杜甫《登高》与柳永《八声甘州》,试着触摸诗人词人登高凭栏那不尽同味的心境。
  
  悲凉孤独之——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时值安史之乱后四年,地方军阀趁时而起,社会上一片混乱;诗人的好友严武去世,生活上又失去了依靠,只好顺江而下,寄居夔州。寒秋,诗人登上高处,秋风猎猎,天高气清,秋气凛冽,孤猿长啸,飞鸟徘徊,四面寒气,肃杀逼人,山枯水瘦,物色惨淡,诗人眼前之景全然是一个逐渐失去生命的世界透露出的死寂与凄凉。秋风劲吹,目之所及,黄叶漫天,万物萧瑟,更有脚下滔滔江水,永不停息,永不回头,一如生命,霎那逝去,无可逆转,“逝水与流光,飘忽不相待”(李白《古风》)。秋风、猿啸、山枯水瘦、草木凋残、逝水不返,如此的画面扑入眼帘,除了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一种生之须臾、大化无穷的生命悲叹,还有何语堪言说?诗人悲从中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十四个字写尽八意,想我“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这样的抱负尚未实现,却已是百年多病之身,白发日多,艰难潦倒,去日无多。这样的国恨离愁,何以言说?
  气象恢宏的盛唐就如滔滔江水,一去而不返。待盛唐的背影渐行渐远,盛唐之音已成绝响,词人登高,身边多了可以依靠的栏杆。
  
  凄美怅惘之——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楼头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
  日暮残阳、秋雨霜风、落红满径、滚滚江水,残秋之景,心生悲凉。游宦他乡,事业难成,兼济天下早就是遥远的理想,天下并不需要自己承担,词人独立楼栏,思乡、惜生,便在其登临之际轰然来袭。
  虽然自嘲“奉旨填词”,混迹于勾栏之所,但其心中的忧闷又有谁知呢?“尽无言,谁会凭高意”(《卜算子慢》)。凭栏处,总是只影相吊,“陇首云飞,江边日晚,烟波满目凭阑久”(《曲玉管》),“伫倚危楼风细细”(《蝶恋花》),“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八声甘州》)。悲秋思乡中酝酿出人生苦短之痛,天地悠悠而四时更迭,悲秋更是伤己,而短暂的人生中还有如此的离愁别恨,人生之痛就更加绵长了,“当时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戚氏》)。
  登楼,本可以让词人看得更远,视野更加开阔,心情应该是豁然开朗,可以暂凭的栏杆又为词人身体找到依附之处,让词人久于漂泊的心灵能稍稍平静。而这暂时的平静,却将词人思绪拖得更远。正是望远,远处可能是美丽的景致却因为远而模糊不清,让词人平添了几分惆怅;正是因为登高,词人在楼台之上益发显得渺小,“肃然拜倒在伟大之前,承认自己的渺小与脆弱”。(车尔尼雪夫斯基)触发了词人内心的感伤。国家的危亡并不需要词人用不强壮的肩膀扛起,胆小的君王甚至不需要赳赳武夫的护卫,谁又会在乎混迹市井勾栏之所的文人呢?登楼望远中,凭栏而伤情,具体的离愁别绪被渲染、放大,反复咀嚼,与生命的忧伤结合,在伤春悲秋的咏叹中升华对人生苦短的觉悟。
  我们在单独品读这两首诗词时,都可以读出以上的意味,若将它们放在一起,我们还可以读出什么呢?
  首先,二者均为登高之作,登高而兴悲正是民族文化心理的积淀。登高与文学相联系始于孔子,“君子登高必赋”。登高望远之悲,始于宋玉,“长吏堕官,贤士失志,愁思无已,叹息垂泪,登高远望,使人心瘁”(宋玉《高唐赋》)。不得志之士在愁思垂泪中登高望远,触发更深的忧郁。“囊括古今众作,团词以蔽,不外乎登高临远,每每使忧愁者添愁而无愁者生愁。”(钱钟书《管锥篇》)“登高必赋”,“登高望远,使人心瘁”渐渐成为文学原型,积淀为我们民族的文化心理。
  登高在古代是件体力活,登高之处又多为冷静之处,这登临的不易,登高后的冷清,极易让多感的文人凭生无限感慨,登高而必赋。随着经济的发展、城市的繁荣,楼台渐兴起,文人登高不再限于登山临水,登楼凭栏而立,视线也无限开阔,可以依凭的栏杆让心灵沉静,心也随之感伤,登高兴悲渐渐转变成了凭栏伤怀,词人笔下的“栏杆”也逐渐成为宋词中独特的意象。
  阑干,也可写作栏杆、栏干。在《说文解字》中,“阑”解作:“门,遮也;从门柬声。”“阑干”与“栏杆”、“栏干”意义基本相同,有时可以通用。本意是“纵横交错的样子”,后来引申为“栏杆”,解为“遮拦”意。它泛指楼台、画廊、桥梁的护栏,供人凭倚。“一切伟大艺术家所追求的,正是可以完全把自己安放进去的世界。”(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当盛唐气象成为词人们追求而不得的理想,当词人面对的外部世界无法安放细腻感伤的心灵时,楼栏,这小小的世界,让词人足以暂时安放自己漂泊的心,在俯仰倚靠间,沉思生命的极限与短暂,生活与命运的限制与憾恨。
  其次,诗境的“阔大浑厚”与词境的“尖新细窄”。(李泽厚《美的历程》)
  这两首诗词中萧瑟之秋景,滚滚之江水,生命之易逝,事业之未成,都让人徒生悲凉之意。悲秋,感叹人生易逝,也是中国民族文化心理的积淀。在诗词中,秋景,总还伴随着日暮,落叶,候鸟,秋风,杜诗也好,柳词也罢,这些民族语言系统中悲伤的语言符号都次第出现。但虽然他们所选择的物象相同,但所表现的情境却是大相径庭的,前者为壮阔悲凉,后者则有凄美感伤。
  杜诗的登高兴悲,是国恨离愁萦绕心头,无所望而望,他望见的落叶飞鸟江水并没有寄托明确的感情,只是登临送目之际,举目一望,悲从中来,愁思无穷。“无边”与“滚滚”,这种漫无边际却无法阻挡的无力感,一下子击中了诗人,悲生命易逝而壮志未酬,国家动荡而老迈却漂泊依旧。
  而柳词中,游宦已久的词人,有所望而望,登临想望的是故乡是佳人,是心目中可以安放焦灼不安的灵魂的精神家园,漂泊的旅愁可以停歇,仕途的失意可以抚慰,内心的孤独苦闷得以安宁。“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这三句被颇不以柳词为然的苏东坡欣赏,曰“唐人佳句,不过如此”,但“红衰翠减”之句,红翠狼藉惹人怜惜,“翠”字读来更有玉碎之感,这种细腻,是截然不同于杜诗意境之阔大的。“霜风”、“残阳”、“清秋”,四处漂泊的词人,用自己敏感细腻的心,感受到自然的细微变化,感叹秋叶凋零,感叹落红飘零,这些怎能不勾起对自己飘零的伤感呢?我们触摸到的又是怎样浓厚孤独的意绪呀!
  最后,综观二者,杜诗的登高兴悲与柳词的凭栏怀悲,除了诗词表现形式的不尽相同之外,二者的情感内容也是颇有玩味的。杜诗中,我们感受的是生命活力不能舒展的悲伤,入世理想激励着诗人,“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这样的政治理想支撑着诗人生命活动,对于生命苦短的叹息更多的是缘自兼济天下的理想尚未实现;而柳词中,兼济天下早就成为词人的幻想,唐之壮阔气象固然令人神往而仰羡,但现实的无奈,对生命之束缚,却不是每个人都能挣脱的,生存现实的不自由,迫使词人将经世立业之抱负,转向关注生命内在,转向心灵的安适追求,词也因此敏感而细腻。
  诗词的鉴赏的方式有很多,不仅限于形式上的。本文将杜诗和柳词放在一起欣赏比较,有对“登高兴悲”民族文化心理变化的考虑,更有将诗词联系比较更能深入体会的考虑,还源于杜甫之与律诗的意义和柳永之与慢词的意义,唐诗的阔大浑厚与宋词的尖新细窄,在杜诗与柳词中尽得其味,是故,后有云“学诗学杜诗,学词学柳词”,我们鉴赏诗词时将二者联系比较,亦能读出新味。
  任献新,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2006级教育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