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复《浮生六记》卷四 浪游记快 原文与翻译

此皆言其大概,其工巧处、精美处,不能尽述,大约宜以艳妆美人目之,不可作浣纱溪上观也。余适恭逢南巡盛典,各工告竣,敬演接驾点缀,因得畅其大观,亦人生难遇者也。

我在此只能描述平山堂的大概,它的匠工之精巧、华美,不能一一尽述,大约适宜作个艳妆的美人远远打量,不能作为浣纱溪上的女子来观赏。我有幸恰逢皇上南巡的盛典,各地工程都以竣告完成,演练接驾时的各种点缀,因此可以游览各项盛观,这也是人生中很难遇到的。

甲辰之春,余随待吾父于吴江明府幕中,与山阴章苹江、武林章映牧、苕溪颐蔼泉诸公同事,恭办南斗圩行宫,得第二次瞻仰天颜。

甲辰年的春天(1784年),我跟随父亲就幕于吴江何知县府中,与山阴的章蘋江、杭州的章映牧、苕溪的顾蔼泉等人同事,差办南斗圩行宫,得有机会第二次瞻仰天颜。

一日,天将晚矣,忽动归兴。有办差小快船,双舻两浆,于太湖飞棹疾驰,吴俗呼为“出水辔头”,转瞬已至吴门桥。即跨鹤腾空,无此神爽。抵家,晚餐未熟也。吾乡素尚繁华,至此日之争奇夺胜,较昔尤奢。灯彩眩眸,笙歌聒耳,古人所谓“画栋雕甍”、“珠帘绣幕”、“玉栏干”、“锦步障”,不啻过之。余为友人东拉西扯,助其插花结彩,闲则呼朋引类,剧饮狂歌,畅怀游览,少年豪兴,不倦不疲。苟生于盛世而仍居僻壤,安得此游观哉?

一日,天将黑时,忽然很想回家。搭乘一只办差的小快船,双橹双桨,在太湖中飞身疾驰,吴地民间称为“出水辔头”,转瞬之间已经抵达吴门桥。即使跨鹤腾飞,也无如此神爽吧。我到家时,晚饭还没煮好。我的家乡姑苏素来崇尚繁华,这时节的争奇斗艳,比往常更加奢华。古城处处张灯结彩,笙歌入耳,古人所谓“画栋雕甍”、“珠帘绣幕”、“玉栏干”、“锦步障”,也不止如此吧。这期间我被友人争相邀约着,帮手打理插花结彩的事宜,得闲时则呼朋唤友,要么畅饮狂歌,要么畅怀游览,乘着少年的豪情兴致,从没有疲倦的时候。若生于太平盛世却偏安于穷乡僻壤,怎会得此游观呢?

是年,何明府因事被议,吾父即就海宁王明府之聘。嘉兴有刘蕙阶者,长斋佞佛,来拜吾父。其家在烟雨楼侧,一阁临河,曰“水月居”,其涌经处也,洁静如僧舍。烟雨楼在镜湖之中,四岸皆绿杨,惜无多竹。有平台可远眺,渔舟星列,漠漠平波,似宜月夜。衲子备素斋甚佳。

这一年,何知县因事被弹劾,我父亲就接受了海宁王知县的幕聘。嘉兴有一刘蕙阶,长年吃斋信佛,来拜见我父亲。他的家在烟雨楼旁,有一轩临水,称为“水月居”,是其诵经的地方,洁净如同僧舍。烟雨楼在镜湖之中,四岸皆绿杨,可惜少了竹子。在烟雨楼的平台上远眺,渔舟星罗棋布,湖水漠漠平波,似乎更适宜月夜观赏。僧人准备的素斋甚好。

至海宁,与白门史心月、山阴俞午桥同事。心月一子名烛衡,澄静缄默,彬彬儒雅,与余莫逆,此生平第二知心交也。惜萍水相逢,聚首无多日耳。

在海宁时,与金陵的史心月、山阴的俞午桥同事。心月有一子名烛衡,澄静缄默,彬彬儒雅,与我成为莫逆之友,这是我平生第二个知己。可惜我们萍水相逢,相聚的时间并不多。

游陈氏安澜园,地占百亩,重楼复阁,夹道回廊;池甚广,桥作六曲形;石满藤萝,凿痕全掩;古木千章,皆有参天之势;鸟啼花落,如人深山。此人工而归于天然者。余所历平地之假石园亭,此为第一。曾于桂花楼中张宴,诸味尽为花气所夺,惟酱姜味不变。姜接之性老而愈辣,以喻忠节之臣,洵不虚也。

我们游览了陈氏安澜园,园子占地上百亩,重重楼阁,夹道回廊;阔大的水池,六曲的桥;石头上爬满藤萝,连凿痕都掩住了;古木森森,都生成了参天大树;耳畔鸟啼花落,如同步入深山。这就是人工归于天然的胜景。我平生所见到的假山园林,此园应排在第一。我们曾于桂花楼中设宴,食物的百味尽为花香所袭,惟有酱姜的味道不变。姜桂之性情,在乎越老越辣,以此比喻忠节之臣,诚然不虚啊。

出南门即大海,一日两潮,如万丈银堤破海而过。船有迎潮者,潮至,反棹相向,于船头设一木招,状如长柄大刀,招一捺,潮即分破,船即随招而入,俄顷始浮起,拨转船头随潮而去,顷刻百里。塘上有塔院,中秋夜曾随吾父观潮于此。循塘东约三十里,名尖山,一峰突起,扑入海中,山顶有阁,匾曰“海阔天空”,一望无际,但见怒涛接天而已。

出南门,就是大海,一日两次涨潮,如万丈银波破海而过。有迎潮的船只,大潮至,船桨相向,于船头设一木招,形状似长柄大刀,木招捺下去,大潮即从中分开,船只就随着木招进入潮头。倾刻间,再浮起,调转船头随潮而去,倾刻之间百里之远。堤塘上有塔院,中秋夜曾随父亲在此观潮。顺着堤塘向东行走约三十里,有一尖山,一座山峰拔地突起,扑入海中,山顶上有阁,匾书“海阔天空”,一望无垠,惟有怒海涛涛归入天际。

余年二十有五,应徽州绩溪克明府之召,由武林下“江山船”,过富春山,登子陵钓台。台在山腰,一峰突起,离水十余丈。岂汉时之水竞与峰齐耶?月夜泊界口,有巡检署,“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此景宛然。黄山仅见其脚,惜未一瞻面目。

我二十五岁那年,接受了徽州绩溪克知县的幕聘,由杭州下“江山船”,过富春山,登子陵钓台。钓台在山腰,一峰突起,离水面十余丈。难道汉广时水面竟然与山峰齐平吗?月夜停泊界口,有巡检署。“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之景,宛然呈现。黄山仅得见山脚,可惜没有一睹风采。

绩溪城处于万山之中,弹丸小邑,民情淳朴。近城有石镜山,由山弯中曲折中里许,悬崖急湍,湿翠欲滴;渐高至山腰,有一方石亭,四面皆陡壁;亭左石削如屏,青色光润,可鉴人形,俗传能照前生。黄巢至此,照为猿猴形,纵火焚之,故不复现。

绩溪城处于万山之中,弹丸小城,民风淳朴。城郊有石镜山,沿着弯曲的山道曲曲折折行走一里之许,就有悬崖激流,鲜翠欲滴;渐行渐高至山腰,有一方石头亭子,四面陡壁;亭左右方如削出的一方石屏,青色光润,可照出人形,民间传言能照出前世今生的模样。黄巢到此地,石屏照出一幅猿猴的嘴脸,他一怒之下放火焚烧,石屏显形的传说再不复现。

离域十里有火云洞天,石纹盘结,凹凸廛岩,如黄鹤山樵笔意,而杂乱无章,洞石皆深绛色。旁有一庵甚幽静,盐商程虚谷曾招游设宴于此。席中有肉馒头,小沙弥眈眈旁视,授以四枚,临行以番银二圆为酬,山僧不识,推不受。告以一枚可易青钱七百余文,僧以近无易处,仍不受。乃攒凑青蚨六百文付之,始欣然作谢。他日余邀同人携(木盍)再往,老僧嘱曰:“曩者小徒不知食何物而腹泻,今勿再与。”可知藜藿之腹不受肉味,良可叹也。余谓同人曰:“作和尚者,必用此等僻地,终身不见不闻,或可修真养静。若吾乡之虎丘山,终日目所见者妖童艳妓,耳所听者弦索笙歌,鼻所闻者佳肴美酒,安得身如枯木、心如死灰哉?”

离城十里有火云洞天,石纹盘结,岩石凹凸,有元代山水画家王蒙的笔意,只是略显杂乱无章,洞中石头皆是绛红色的。洞旁有一幽静庵堂,盐商程虚谷曾在此设宴招待我们游玩。记得宴席中有肉馒头,小和尚眼巴巴地看那馒头,便给了他四个,宴席结束后以两块银元作为酬谢金,山僧不识银元,推迟不要。告知他一块银元可换铜钱七百多文,山僧推说附近没有兑换之所,仍然不接受。只得七拼八凑攒了六百文钱给他,山僧才欣然感谢着接受。过了些时候,我邀请同仁带着酒食盒再次前往,老僧叮嘱我们说:“上次小徒不知吃了什么东西而腹泻,今日千万不要再给。”由此可知,食惯了粗茶淡饭的胃腹已经受不了晕腥肉味,实在可叹呀。我对同仁说:“要当和尚,须得到此偏僻之地,终身不见不闻,许能修身养性。若是在我的家乡姑苏虎丘山,终日所见皆是妖童艳妓,耳畔所听皆是笙歌弦乐,鼻子所闻皆是佳肴美酒,又怎能做到身如枯木、心如死灰呢?”

 

又去城三十里,名曰仁里,有花果会,十二年一举,每举各出盆花为赛。余在绩溪适逢其会,欣然欲往,苦无轿马,乃教以断竹为杠,缚椅为轿,雇人肩之而去,同游者惟同事许策廷,见者无不讶笑。至其地,有庙,不知供何神。庙前旷处高搭戏台,画梁方柱极其巍焕,近视则纸扎彩画,抹以油漆者。锣声忽至,四人抬对烛大如断柱,八人抬一猪大若牯牛,盖公养十二年始宰以献神。策廷笑曰:“猪固寿长,神亦齿利。我若为神,乌能享此。”余曰:“亦足见其愚诚也。”

再离城三十里,有个名仁里的地方,有花果会,每十二年举行一届,每届以各种盆花分胜负。我在绩溪时恰逢花果会的举行,欣欣然想去一观,苦于没有轿子车马可乘,就有人指点截断竹子作杠,绑上椅子作为轿子,雇人抬着前去。同游的惟有同事许策廷,一路上看见我们的游人无不讶然失笑。到了地方,见着一座庙,不知供奉何方神明。庙前空旷地高搭戏台,画梁方柱,极其巍峨绚烂,近观原是纸扎彩画,涂抹了油漆而已。忽然听到一阵锣鼓声,四人抬着一对粗壮如柱的烛台,八人抬着一头巨大如牯牛般的肥猪,这是专以养了十二年才宰杀祭献神明的。策廷笑说:“猪固然寿长,神明亦有利齿。若我是神明,怎能享受得了它。”我说:“由此可见人们的憨厚朴诚。”

入庙,殿廊轩院所设花果盆玩,并不剪枝拗节,尽以苍老古怪为佳,大半皆黄山松。既而开场演剧,人如潮涌而至,余与策廷遂避去。未两载,余与同事不合,拂衣归里。

进入庙里观看,大殿回廊与轩院里所陈设的花果盆玩,并不剪枝修节,尽以苍老古怪的风貌为佳,多半是黄山松。紧接着开场演戏,人潮哄涌而至,我与策廷就避开离去了。在绩溪不到两年,我与同事产生不合,拂衣而去归返故里。

余自绩溪之游,见热闹场中卑鄙之状不堪入目,因易儒为贾。余有姑丈袁万九,在盘溪之仙人塘作酿酒生涯,余与施心耕附资合伙。袁酒本海贩,不一载,值台湾林爽文之乱,海道阻隔,货积本折,不得已仍为冯妇。馆江北四年,一无快游可记。

我自绩溪之游,得见官场中卑鄙龌龊之状不堪入目,因而生出易儒为商的念头。我有姑丈袁万九,在盘溪的仙人塘作酿酒生涯,我与施心耕凑资入伙。袁万九的酒路靠的是海上贩运,不到一年,赶上台湾林爽文之乱,海道遇阻,货源积压本钱都赔光了,不得已,只得重操旧业。在江北幕馆四年,无任何快游可记。

迨居萧爽楼,正作烟火神仙,有表妹倩徐秀峰自粤东归,见余阅居,慨然曰:“足下待露而爨,笔耕而炊,终非久计,盍偕我作岭南游?当不仅获蝇头利也。”芸亦劝余曰:“乘此老亲尚健,子尚壮年,与其商柴计米而寻欢,不如一劳永逸。”余乃商诸交游者,集资作本。芸会亦自办绣货及岭南所无之苏酒醉蟹等物。禀知堂上,于小春十日,偕秀峰由东坝出芜湖口。

等到我们寓居萧爽楼,正过着烟火神仙的日子,有表妹夫徐秀峰从粤东归来,见我赋闲在家,感慨说:“你这样待露而炊,笔耕而饮,终非不是长久之计,何不与我同去岭南游商?不应当只赚点小钱吧。”芸娘亦劝我说:“趁现在父母健在,孩子尚强壮,与其柴米油盐上精打细算,不如一劳永逸。”我于是将游商的想法与友人们相商,筹集资金作本钱。芸娘也亲手准备了一批绣货以及苏酒醉蟹等岭南所没有的物品。禀告父母后,于十月十日,随秀峰由东坝坐船,出芜湖口而去。

长江初历,大畅襟怀。每晚舟泊后,必小酌船头。见捕鱼者罾幂不满三尺,孔大约有四寸,铁箍四角,似取易沉。余笑曰:“圣人之教虽曰‘罟不用数’,而如此之大孔小罾,焉能有获?”秀峰曰;“此专为网(鱼便)鱼设也。”见其系以长绠,忽起忽落,似探鱼之有无。末几,急挽出水,已有(鱼便)鱼枷罾孔而起矣。余始喟然曰:“可知一己之见,未可测其奥妙。”

初次游历长江,襟怀大畅。每晚停泊后,必在船头小酌。看见捕鱼者撒下的鱼网不到三尺,而孔却大到四寸,用铁箍箍着四角,目的似乎为了让鱼网更快沉下去。我笑着说:“先贤教导,虽然说‘渔网不要太密’,但像这样大的网孔,怎能捕到鱼呢?”秀峰说:“这是专门为捕到鯾鱼特制的鱼网。”只见网用长绳系着,忽起忽落,似在试探有没有鱼。没多久,迅疾拉网出水,已经有鱼夹在孔里被捞起了。我这才感叹道:“由此可知单纯的一已之见,不能体会万事万物的奥妙啊。”

一日,见江心中一峰突起,四无依倚。秀峰曰:“此小孤山也。”霜林中,殿阁参差。乘风径过,惜未一游。至滕王阁,犹吾苏府学之尊经阁移于胥门之大马头,王子安序中所云不足信也。即于阁下换高尾昂首船,名“三板子”,由赣关至南安登陆。值余三十诞辰,秀峰备面为寿。越日过大庾岭,出巅一亭,匾曰“举头日近”,言其高也。山头分为二,两边峭壁,中留一道如石巷。口列两碑,一曰“急流勇退”,一曰“得意不可再往”。山顶有梅将军祠,未考为何朝人。所谓岭上梅花,并无一树,意者以梅将军得名梅岭耶?余所带送礼盆梅,至此将交腊月,已花落而叶黄矣。

一日,望见江心有一山峰突起,四周无所依傍。秀峰说:“这就是小孤山了。”霜林秋色中,殿堂楼阁参差可见。我们的船乘风而过,可惜未能登山一游。到了腾王阁,就如同姑苏府学的尊经阁移到了胥门的大码头,王勃《腾王阁序》中所说的,并不足信。我们就在阁下换乘昂首高尾的大船,名叫“三板子”。由赣关至南安方登陆上岸,这天,正是我三十岁生辰,秀峰准备了寿面为我庆祝。第二日,过大庾岭,山顶上有亭子,匾书“举头日近”,形容山高的。山头一分为二,两边为峭壁,中间的通道如一条石巷子。山口立着两块碑,一块刻着“急流勇退”,一块刻着“得意不可再往”。山顶有幢梅将军祠,没有考证是何许人。传说中的岭上梅花,并没有一株梅树,难道是以梅将军祠而得名的梅岭吗?我所带打算送礼的盆栽梅花,至此将近腊月天里,已然花落而叶黄了。

过岭出口,山川风物便觉顿殊。岭西一山,石窍玲珑,已忘其名,舆夫曰:“中有仙人床榻。”匆匆竟过,以未得游为怅。至南雄,雇老龙船,过佛山镇,见人家墙顶多列盆花,叶如冬青,花如牡丹,有大红、粉白、粉红三种,盖山茶花也。

过了梅岭出山口,山川风物顿觉大不一样。岭西有座山,石窍玲珑,记不得山名了,只记得轿夫说:“山中有仙人床榻。”匆匆赶路间,没能登山一游心里很是怅然。抵达南雄后,雇乘老龙船,驶过佛山镇,望见人家墙头多摆有盆花,叶如冬青,花如牡丹,有大红、粉白、粉红三种颜色,原来是山茶花。

腊月望,始抵省城,寓靖海门内,赁王姓临街楼屋三椽。秀峰货物皆销与当道,余亦随其开单拜客,即有配礼者络绎取货,不旬日而余物已尽。除夕蚊声如雷。岁朝贺节,有棉袍纱套者。不惟气候迥别,即土著人物,同一五官而神情迥异。

腊月里,刚抵达省城广州,寓居靖海门外,租赁王姓人家的临街楼房三间。秀峰的货物都卖给当地权贵,我亦跟随他开单子拜访客商,随即有送礼的人家络绎不绝前来取货,不到半月我的货品就销售一空。除夕夜晚,蚊声阵阵如雷。新年贺岁时,有人身着棉袍有人身着纱套。不但气候差别,就连本土人,相同的五官却有着迥然不同的神情。

正月既望,有署中园乡三友拉余游河观妓,名曰“打水围”,妓名“老举”。于是同出靖海门,下小艇(如剖分之半蛋而加篷焉),先至沙面。妓船名“花艇”,皆对头分排,中留水巷以通小艇往来。每帮约一二十号,横木绑定,以防海风。两船之间钉以木桩,套以藤圈,以便随潮长落。鸨儿呼为“梳头婆”,头用银丝为架,高约四寸许,空其中而蟠发于外,以长耳挖插一朵花于鬓,身披元青短袄,著元青长裤,管拖脚背,腰束汗巾,或红或绿,赤足撒鞋,式如梨园旦脚。登其艇,即躬身笑迎,搴帏入舱。旁列椅杌,中设大炕,一门通艄后。妇呼有客,即闻履声杂沓而出,有挽髻者,有盘辫者,傅粉如粉墙,搽脂如榴火,或红袄绿裤,或绿袄红裤,有著短袜而撮绣花蝴蝶履者,有赤足而套银脚镯者,或蹲于炕,或倚于门,双瞳闪闪,一言不发。

正月十五,署中园的三个同乡友人拉我去游河观妓,称其为“打水围”,妓名为“老举”。于是一同出了靖海门,下小艇(艇如剖开的蛋面而加了篷子),先到沙面这个地方。妓船名“花艇”,皆是对头并列排开,中间留水巷以供小艇往来。每帮妓船约一二十号,由横木绑定,以防海风吹散。两船之间钉以木桩,以藤圈套牢,以随潮水起落。老鸨称呼为“梳头婆”,头上戴着银丝架子,高约四寸许,中间空着而把头发盘向外面,用长耳挖插一朵花在鬓边,上身穿元青色短袄,身着元青色长裤,裤管拖脚背上,腰间束一条或红或绿的汗巾,赤着脚趿着鞋,扮相有点像梨园行里唱旦角的。见有客人登上花艇,梳头婆就躬身笑脸相迎,撩起帏帐让我们进入船舱。舱内两边放有椅子,中间铺一大炕,有一小门通船尾。妇人高声呼一声“有客”,马上听到杂乱的趿鞋声拖沓而出,有挽着发鬓的,有盘着发辫的,面傅白粉如粉墙,抹搽胭脂如红石榴,要么红袄绿裤,要么绿袄红裤,有的穿着短袜而趿着绣花蝴蝶履,有的赤着脚而套了银脚镯的,她们有的蹲在炕前,有的倚在门前,双目闪闪,一言不发。

余顾秀峰曰:“此何为者也?”秀峰曰:“目成之后,招之始相就耳。”余试招之,果即欢容至前,袖出槟榔为敬。入口大嚼,涩不可耐,急吐之,以纸擦唇,其吐如血。合艇留大笑。

我看看秀峰问:“这是做什么呢?”秀峰回道:“看到中意的,向她招手就成了。”我试着招了一个,那妓果然高兴地走过来,取出袖中槟榔敬我。我把槟榔放入口中大嚼,苦涩得难以忍受,急急吐出,用纸擦擦嘴唇,吐出的东西像血一样。整个花艇的人们都哄堂大笑。

又至军工厂,妆束亦相等,惟长幼皆能琵琶而已。与之言,对曰“(口迷)”,“(口迷)”者,“何”也。余曰:“‘少不入广’者,以其销魂耳,若此野妆蛮语,谁为动心哉?”一友曰:“潮帮妆束如仙,可往一游。”

我们又到军工厂的花艇,妆容打扮亦相同,惟有年长年幼的妓女皆会弹琵琶而已。和她们说话,对方答“咪”,“咪”是什么意思呀。我说:“人都讲‘少不入广’,因其可以让人销魂,若这样野俗的妆扮再加上难懂的蛮语,谁会为之心动呢?”一友人说:“潮帮妆容如仙子,可前往一游。”

至其帮,排舟亦如沙面。有著名鸨儿素娘者,妆束如花鼓妇。其粉头衣皆长领,颈套项锁,前发齐眉,后发垂肩,中挽一鬏似丫髻,裹足者著裙,不裹足者短袜,亦著蝴蝶履,长拖裤管,语音可辩。而余终嫌为异服,兴趣索然。

到了潮帮,花艇排列亦如沙面。有一著名的老鸨叫素娘,妆扮得像花鼓戏里的妇人。帮里女子的衣裙皆有长长的领子,脖颈套项锁,前发齐眉,后发垂肩,中间挽一发鬏像小丫环,裹足的就穿着长裙,不裹足的就穿短袜,也趿着蝴蝶履,拖着长长的裤管,言语依稀可以听懂。然而我终归嫌弃那些奇妆异服,提不起兴趣。

秀峰曰:“靖海门对渡有扬帮,留吴妆,君往,必有合意者。”一友曰:“所谓扬帮者,仅一鸨儿,呼曰邵寡妇,携一媳日大姑,系来自扬州,余皆湖广江西人也。”因至扬帮。对面两排仅十余艇,其中人物皆云鬟雾鬓,脂粉薄施,阔袖长裙,语音了了,所谓邵寡妇者殷勤相接。遂有一友另唤酒船,大者曰“恒(舟娄)”,小者曰“沙姑艇”,作东道相邀,请余择妓。余择一雏年者,身材状貌有类余妇芸娘,而足极尖细,名喜儿。秀峰唤一统名翠姑。余皆各有旧交。放艇中流,开怀畅饮。至更许,余恐不能自持,坚欲回寓,而城已下钥久矣。盖海疆之城,日落即闭,余不知也。

秀峰说:“靖海门对面渡口的扬帮,还保留着吴地妆容,你过去,肯定有喜欢的。”另一友人说:“所谓的扬帮,仅一老鸨名‘邵寡妇’,带一妇人名‘大姑’的,是来自扬州,其余人皆来自湖广江西之地。”因此我们来到了扬帮。扬帮的花艇仅有对面两排十余艇,艇中女子皆云鬟雾鬓,薄施脂粉,阔袖长裙,讲话语音清楚,那个叫邵寡妇的老鸨殷勤接待了我们。随即就有一位友人唤来酒船,大酒船叫“恒 ”,小酒船叫“沙姑艇”,以东道主的身份作邀请,请我招妓。我选了一个雏妓,身材样貌有些像媳妇芸娘,而且一双秀足极尖细,名喜儿。秀峰招一妓名翠姑。其余的友人各有相熟的欢好。小艇在河面上荡游开去,我们开怀畅饮。打更时分,我担心不能把持自己,坚决想要回寓所,而城门已经落锁了。原来海边的城市,日落就关闭城门,我不知道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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