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复《浮生六记》卷四 浪游记快 原文与翻译

墙外仰瞩,见丛树交花,娇红稚绿,傍水依山,极饶幽趣。惜不得其门而入,问途以往,遇设篷瀹茗者,就之,烹碧罗春,饮之极佳。询虞山何处最胜,一游者曰:“从此出西关,近剑门,亦虞山最佳处也,君欲往,请为前导。”余欣然从之。

院墙外观赏,只见丛树鲜花交相辉映,娇红稚绿,傍水依山,极富有幽趣。可惜不得进门细观,一路边走边打听,途中遇见一煮茶的蓬子,便坐了进去,煮碧罗春一壶,味道极好。向其询问虞山何处最美,一游人道:“从此出西关,靠近剑门,才是虞山最佳之地,阁下若想去,愿意作向导。”我欣然接受了。

出西门,循山脚,高低约数里,渐见山峰屹立,石作横纹,至则一山中分,两壁凹凸,高数十仞,近而仰视,势将倾堕。其人曰:“相传上有洞府,多仙景,惜无径可登。”余兴发,挽袖卷衣,猿攀而上,直造其巅。所谓洞府者,深仅丈许,上有石罅,洞然见天。俯首下视,腿软欲堕。乃以腹面壁,依藤附蔓而下。其人叹曰:“壮裁!游兴之豪,未见有如君者。”余口渴思饮,邀其人就野店沽饮三杯。阳乌将落,未得遍游,拾赭石十余块,怀之归寓,负笈搭夜航至苏,仍返锡山。此余愁苦中之快游也。

出了西门,沿着山脚行来,高高低低行了数里路,渐见山峰屹立,石头有横纹,走近则一山从中间一分为二,两壁凹凸不平,高数十仞,走得近时需要高高仰视,好像随时要堕落下来的样子。同行的游人说:“相传山顶有洞府,多仙景,可惜没有登山的路。”我兴致勃发,挽起袖子卷起衣角,学猴子的姿势攀援而上,直达山巅。所谓洞府,深仅丈许,上有石缝,天空洞然可见。弯腰向山下望,双腿软得要掉下去。于是用肚腹贴着石壁,抓着山涯上的藤蔓才下来。游人叹服道:“厉害呀!如此好游兴,还没有见过像阁下这样的。”我口渴想小饮,就邀他到山下野店饮了三杯。太阳将要落山,未能一一游遍,拾得十多块绛褐色的小石头,揣在怀里返回,然后背着书箱搭乘夜航船到姑苏,仍然返回锡山华家。此是我在愁苦生活中的一次快意之游。

嘉庆甲子春,痛遭先君之变,行将弃家远遁,友人夏揖山挽留其家。秋八月,邀余同往东海永泰沙勘收花息。沙隶崇明。出刘河口,航海百余里。新涨初辟,尚无街市。茫茫芦荻,绝少人烟,仅有同业丁氏仓库数十椽,四面掘沟河,筑堤栽柳绕于外。

嘉庆甲子春(1804年),我痛遭父亲病逝而家庭离散之变故,准备弃家到深山修行,友人夏揖山挽留我住在他的府上。秋八月,邀请我同去东海永泰沙收利息。永泰沙隶属崇明,乘船出刘河口,在海上航行百余里才到。这是块随着涨潮才开辟的新地方,还没有街市形成。茫茫一片芦荻,人烟稀少,仅有夏揖山的同伙丁氏几十间仓库,四面挖了河沟,筑了河堤,栽了杨柳。

丁字实初,家于崇,为一沙之首户;司会计者姓王。俱家爽好客,不拘礼节,与余乍见即同故交。宰猪为饷,倾瓮为饮。令则拇战,不知诗文;歌则号呶,不讲音律。酒酣,挥工人舞拳相扑为戏。蓄牯牛百余头,皆露宿堤上。养鹅为号,以防海盗。日则驱鹰犬猎于芦丛沙渚间,所获多飞禽。余亦从之驰逐,倦则卧。

丁氏字实初,家在崇明,为永泰沙的首户;会计姓王。都是豪爽好客的性情,不拘礼节,与我乍一相见就如同故交。杀猪作菜肴,把所有的酒都搬出来喝。行酒令就会划拳,不会吟诵诗文,唱歌则是号叫,不讲究音律节奏。酒酣耳热时,便指挥工人们挥拳摔跤作乐子。蓄养了百余头牯牛,皆露宿在河堤上。养白鹅为号子,以防海盗。白日里则驱赶着鹰犬狩猎于芦苇与沙滩之间,常能捕获一些禽鸟。我也随着他们四处驱赶追逐,倦了就躺在沙地上休息。

引至园田成熟处,每一字号圈筑高堤,以防潮汛。堤中通有水窦,用闸启闭,旱则长潮时启闸灌之,潦则落潮时开闸泄之。佃人皆散处如列星,一呼俱集,称业户曰“产主”,唯唯听命,朴诚可爱。而激之非义,则野横过于狼虎;幸一言公平,率然拜服。

他们带我到一处园田耕作成熟的地块,每一块地都圈筑高堤,以防潮汛。堤中留有水洞,设置闸门开关,旱季时随着涨潮之水开闸灌溉,水涝时则随着落潮之水开闸泄洪。佃农皆四散各处如星罗棋布,一呼俱应,称业户为“产主”,唯唯听命的样子,很是朴诚可爱。然而,若以非义之事激愤他们,则野蛮粗横胜过于虎狼,如果所言公平公正,就会率然信服。

风雨晦明,恍同太古。卧床外瞩即睹洪涛,枕畔潮声如鸣金鼓。一夜,忽见数十里外有红灯大如栲栳,浮于海中,又见红光烛天,势同失火,实初日:“此处起现神灯神火,不久又将涨出沙田矣。”揖山兴致素豪,至此益放。余更肆无忌惮,牛背狂歌,沙头醉舞,随其兴之所至,真生平无拘之快游也。事竣,十月始归。

不管刮风下雨,白天还是黑夜,都好像置身于遥远的古代。躺在床上向外看是海水涛涛,枕畔潮起潮落的声音如金鼓齐鸣。一个夜晚,忽然望见数十里外有红灯大如竹筐,漂浮于海面,又得见红光燃红了半边天,好像失火了一样。实初道:“这里每当出现神灯神火,不久就要涨出沙田了。”揖山素来兴致豪逸,至此越发豪放。我更加肆无忌惮,牛背上狂歌,沙滩上醉舞,兴之所至,乘兴而来兴尽而返,真是平生无拘无束的快意之游啊。事情完成,十月份返程。

吾苏虎丘之胜,余取后山之千顷云一处,次则剑池而已,余皆半借人工,且为脂粉所污,已失山林本相。即新起之白公祠、塔影桥,不过留雅名耳。其冶坊滨,余戏改为“野芳滨”,更不过脂乡粉队,徒形其妖冶而已。其在城中最著名之狮子林,虽曰云林手笔,且石质玲珑,中多古木,然以大势观之,竟同乱堆煤渣,积以苔藓,穿以蚁灾,全无山林气势。以余管窥所及,不知其抄。灵岩山,为吴王馆娃宫故址,上有西施洞、响屉廊、采香径诸胜,面其势散漫,旷无收束,不及天平支硎之别饶幽趣。

家乡姑苏虎丘的胜景,我独爱后山的千顷云,再者是剑池,其余多借用了人力,且被脂粉气所粉饰,已经失去了山林原本的意境。即便是新起的白公祠、塔影桥,不过徒有雅名而已。这个地方的冶坊滨,我戏改为“野芳滨”,更是扎进脂粉堆里,徒有妖冶的形貌罢了。在城中最著名的狮子林,世人虽称具有元代画家倪云林的手笔,且石质玲珑,古木参天,然而从大局观看,却如同乱堆的煤渣,累积一些苔藓,蚁穴穿了一些缝隙,全然没有山林的气势。以我视线观察所及,不知妙在何处。灵岩山,为吴王馆娃宫故址,上有西施洞、响履廊、采香径诸景胜,然而其态势散漫,空旷无收束,比不上天平、支硎的别有幽趣。

 邓尉山一名元墓,西背太湖,东对锦峰,丹崖翠阁,望如图画,居人种梅为业,花开数十里,一望如积雪,故名“香雪海”。山之左有古柏四树,名之曰“清、奇、古、怪”:清者,一株挺直,茂如翠盖;奇者,卧地三曲,形“之”字;古者,秃顶扁阔,半朽如掌;怪者,体似旋螺,枝干皆然。相传汉以前物也。

邓尉山又名元墓,西背太湖,东对锦峰,丹崖翠阁,一眼望去如图如画,本地人种梅为业,花开数十里,一望如积雪,故而得名“香雪海”。山的左边有四树古柏,名为“清、奇、古、怪”:清柏,一株挺直,繁茂如绿色华盖;奇柏,树干卧地呈三曲之状,形“之”字;古柏,树顶秃,树干扁平,半朽的部分形如手掌;怪柏,树干皆似旋转的螺。相传这四树古柏是汉代之前的古物了。

乙丑孟春,揖山尊人莼芗先生偕其弟介石,率子侄四人,往幞山家祠春祭,兼扫祖墓,招余同往。顺道先至灵岩山,出虎山桥,由费家河进香雪海现梅。幞山祠宇即藏于香雪海中,时花正盛,咳吐俱香,余曾为介石画《幞山风木国》十二册。

乙丑孟春(1805年),揖山的父亲莼芗先生偕其弟介石,带着子侄四人,前往幞山家祠春祭,并拜扫袓墓,叫我一同前往。顺道先去灵岩山,出虎山桥,由费家河进香雪海观梅。幞山家祠就藏身于香雪海中,这时节梅花正盛,谈吐呼吸之间香气盈盈,我曾为介石画下《幞山风木图》十二册。

是年九月,余从石琢堂殿撰赴四川重庆府之任,溯长江而上,舟抵皖城。皖山之麓,有元季忠臣余公之墓,墓侧有堂三楹,名曰“大观亭”,面临南湖,背倚潜山。亭在山脊,眺远颇畅。旁有深廊,北窗洞开,时值霜时初红,烂如桃李。同游者为蒋寿朋、蔡子琴。南城外又有王氏园,其地长于东西,短于南北,盖北紧背城、南则临湖故也。既限于地,颇难位置,而观其结构,作重台叠馆之法。重台者,屋上作月台为庭院,叠石栽花于上,使游人不知脚下有屋。盖上叠石者则下实,上庭院者则下虚,故花木仍得地气而生也。叠馆者,楼上作轩,轩上再作平台。上下盘折,重叠四层,且有小池,水不漏泄,竟莫测其何虚何实。其立脚全用砖石为之,承重处仿照西洋立柱法。幸面对南湖,目无所阻,骋怀游览,胜于平园。真人工之奇绝者也。

这年九月,我跟随石琢堂赴四川重庆府就任,沿着长江逆流而上,抵达皖城。潜山的山麓之上,有元末忠臣余阙之墓,墓地旁边有三间厅堂,名为“大观亭”,面朝南湖,背倚潜山。亭子在山脊,远眺一派畅然。旁边有深长的廊,北窗洞开,正值霜叶初红,灿烂一如桃李。同游之人有蒋寿朋、蔡子琴。南城外又有王氏园,其地形有着东西长,南北短的特点,皆因为北面背靠城池,南面临向太湖的缘故。既受限于地形,颇难布置,而观察它的结构,作了重台叠馆的方法。所谓重台,屋子上留月台作庭院,在上面叠石栽花,使游人不觉得脚下有屋。且上面堆叠土石的地方则下面实,上面作为庭院的地方则下面虚,故而花木仍可以得到地气而生长。叠馆的地方,楼上作轩房,轩房上再作平台。上下盘折,重叠四层,且建有小池,水不漏泄,竟然不能猜测哪里为虚哪里为实。其立脚的地方全用砖石建造,承重之处仿照西洋立柱的方法。幸而面对南湖,目之所及一无所阻,任人驰骋胸怀游思如缕,胜于平平无实的亭园。真是人工奇绝之地。

武昌黄鹤楼在黄鹄矶上,后拖黄鹄山,俗呼为蛇山。楼有三层,画栋飞檐,倚城屹峙,面临汉江,与汉阳晴川阁相对。余与琢堂冒雪登焉,俯视长空,琼花飞舞,遥指银山玉树,恍如身在瑶台。江中往来小艇,纵横掀播,如浪卷残叶,名利之心至此一冷。壁间题咏甚多,不能记忆,但记楹对有云:“何时黄鹤重来,且共倒金樽,浇洲渚千年芳草;但见白云飞去,更谁吹玉笛,落江城五月梅花。

武昌黄鹤楼在黄鹄矶上,后拖黄鹄山,民间俗称蛇山。黄鹤楼有三层,画栋飞檐,倚城而屹立,面临汉江,与汉阳晴川阁相对。我与琢堂冒雪登楼,站楼上俯视长空,大雪如琼花飞舞,遥望着一片银山玉树,恍惚身在瑶台仙境。江中小艇来来往往,纵横颠簸,如浪卷残叶,令人到此名利之心一冷。墙壁上有很多题词咏诗,不能一一记忆下来,但记得一幅楹对是这么写的:“何时黄鹤重来,且共倒金樽,浇洲渚千年芳草;但见白云飞去,更谁吹玉笛,落江城五月梅花。”

黄州赤壁在府城汉川门外,屹立江滨,截然如壁。石皆绛色,故名焉。《水经》渭之赤鼻山,东坡游此作二赋,指为吴魏交兵处,则非也。壁下已成陆地,上有二赋亭。

黄州赤壁在府城汉川门外,屹立在江滨,截然如同绝壁。四周石头皆是绛红色,故而得名赤壁。《水经》称其为赤鼻山,苏东坡游此地时作下《前赤壁赋》《后赤壁赋》,指此地为吴魏两国交兵之处,其实不然。赤壁下方已成陆地,上面有二赋亭。

是年仲冬抵荆州。琢堂得升潼关观察之信,留余住荆州,余以未得见蜀中山水为怅。时琢堂入川,而哲嗣敦夫眷属及蔡子琴、席芝堂俱留于荆州,居刘氏废园。余记其厅额曰“紫藤红树山房”。庭阶围以石栏,凿方池一亩;池中建一亭,有石桥通焉;亭后筑土垒石,杂树丛生;余多旷地,楼阁俱倾颓矣。

这一年隆冬我们抵达荆州。琢堂接到升任潼关观察使的信函,留我暂住荆州,就这样与蜀中山水擦肩而过,令我深感怅然。彼时琢堂去四川,而哲嗣敦夫的家眷及蔡子琴、席芝堂都留在荆州,大家住在刘氏废园。我记得其厅堂的匾额上书着“紫藤红树山房”。庭前的台阶上围着石栏,开凿方形水池一亩;池中建有一亭,有石桥相通;亭后堆筑土石,草树杂乱丛生;其余多空旷荒地,亭台楼阁都已倾倒荒废了。

客中无事,或吟或啸,或出游,或聚谈。岁暮虽资斧不继,而上下雍雍,典衣沽酒,且置锣鼓敲之。每夜必酌,每酌必令。窘则四两烧刀,亦必大施觞政。

客居无事,我们常常吟诵啸歌,或出外游赏,或聚友清谈。岁暮年尾虽然盘缠短缺,而我们上下雍雍一室,典当衣物沽酒来饮,且会敲锣打鼓寻欢作乐。每个夜晚必饮酒,每晚饮酒必行酒令。手头实在困窘时,哪怕只买四两浇刀酒,也要大行酒令。

遇同乡蔡姓者,蔡子琴与叙宗系,乃其族子也,倩其导游名胜。至府学前之曲江楼,昔张九龄为长史时,赋诗其上,朱子亦有诗曰:“相思欲回首,但上曲江楼。”城上又有雄楚搂,五代时高氏所建。规模雄峻,极目可数百里。绕城傍水,尽植垂杨,小舟荡浆往来,颇有画意。荆州府署即关壮缪帅府,仪门内有青石断马槽,相传即赤兔马食槽也。访罗含宅于城西小湖上,不遇。又访宋玉故宅于城北。昔庾信遇侯景之乱,遁归江陵,居宋玉故宅,继改为酒家,今则不可复识矣。

遇到一个蔡姓同乡,蔡子琴与他叙宗族,乃是同族的子辈,就请他给我们导游名胜风景。去游赏府学前面的曲江楼,唐代张九龄任长史时,曾赋诗楼上,朱熹也写有诗句:“相思欲回首,但上曲江楼。”城上又有雄楚楼,为五代时期高氏所建。规模雄浑峻伟,极目可望数百里远。一水绕城而傍,岸边尽植垂柳,荡一叶小舟往来水间,颇有画意。荆州府衙所在地即当年的关壮缪帅府,仪门内有青石断马槽,相传即是赤免马的食槽。于城西小湖上,走访罗含的宅第,寻而不遇。又去城北走访宋玉故宅。当年庾信遭遇侯景之乱,隐归江陵,就住在宋玉故宅,后来改为酒家,如今已经辩认不出来了。

是年大除,雪后极寒,献岁发春,无贺年之扰,日惟燃纸炮、放纸鸢、扎纸灯以为乐。既而风传花信,雨濯春尘,琢堂诸姬携其少女幼子顺川流而下,敦夫乃重整行装,合帮而走。由樊城登陆,直赴潼关。

这一年除夕,雪后极寒。新春伊始万象更新,客居他乡自然没有贺年的闹扰,每日里以燃放纸炮、放纸鸢、扎灯笼为乐事。既而花信风至,春雨洗濯尘埃。琢堂的诸位夫人带着少女幼子顺长江而下,敦夫于是重整行装,全部人马一起出发。由樊城登陆上岸,直赴潼关。

由山南阌乡县西出函谷关,有“紫气东来”四宇,即老子乘青牛所过之地。两山夹道,仅容二马并行。约十里即潼关,左背峭壁,右临黄河,关在山河之间扼喉而起,重楼垒垛,极其雄峻。而车马寂然,人烟亦稀。昌黎诗曰:“日照潼关四扇开”,殆亦言其冷落耶?

一行人马由山南阌乡县西出函谷关,有“紫气东来”四个字,即老子乘青牛经过之地。函谷关由两山夹道,仅容二马并行。约行十里就是潼关城,左边背靠峭壁,右边濒临黄河,关口在山河之间,扼着咽喉要道拔地而起,重重楼台碉堡石垛,极其雄峻。然而车马寂然,人烟稀少。韩昌黎有诗句:“日照潼关四扇开”,也是言其冷落的意思吗?

城中观察之下,仅一别驾。道署紧靠北城,后有园圃,横长约三亩。东西凿两池,水从西南墙外而入,东流至两池间,支分三道:一向南至大厨房,以供日用;一向东入东池;一向北折西、由石螭口中喷入西池,绕至西北,设闸泄泻,由城脚转北,穿窦而出,直下黄河。日夜环流,殊清人耳。竹树阴浓,仰不见天。西池中有亭,藕花绕左右。东有面南书室三间,庭有葡萄架,下设方石,可弈可饮,以外皆菊畦。西有面东轩屋三间,坐其中可听流水声。轩南有小门可通内室。轩北窗下另凿小池,池之北有小庙,祀花神。园正中筑三层楼一座,紧靠北城,高与城齐,俯视城外即黄河也。河之北,山如屏列,已属山西界。真洋洋大观也!

城中观察使辖下行辕,仅一“别驾”。道署紧靠着北城,后面有园圃,宽约三亩。东西开凿两方水池,水从西南墙外引入,向东流入两池之间时,分出三条支流:一条向南流至大厨房,供日常之用;一条流向东池;一条向北转向西、由石龙口中喷入西池,再绕至西北,设闸口泄水,水由城脚转向北,穿过水洞而出城,直接注入黄河。日里夜里水声环流不息,很是清净耳目。行署内修竹绿树,浓荫蔽日。西池中有亭子,藕花环种四周。东边有朝南的书房三间,庭院种葡萄架,架下设方石桌几,可对弈可对饮,书房外皆艺菊。西边有朝东的轩房三间,坐房中可听流水声。轩房南有小门可通向内室。轩房北窗下另开凿有小池,小池的北方有一小庙,用来祭祀花神。园子中心筑有一座三层的楼宇,紧靠北城,高度与城墙并齐,站在楼上俯视城外就是黄河。黄河之北,群山如画屏,已经属于山西地界。真是洋洋大观啊!

余居园南,屋如舟式,庭有土山,上有小亭,登之可览园中之概,绿阴四合,夏无暑气。琢堂为余颜其斋曰”不系之舟”。此余幕游以来第一好居室也。土山之间,艺菊数十种,惜未及含葩,而琢堂调山左廉访矣。眷属移寓潼川书院,余亦随往院中居焉。

我住在园子南边,屋子形如小舟,庭院有土山,土山上有小亭,登亭可观览园子的概貌,绿荫四合,夏日里都感觉不到暑气。琢堂为我的这间斋室题名“不系之舟”。这应是我幕游生涯中排在第一的好居室呢。我在土山之间,艺菊十多种,可惜还没等到菊花含葩,而琢堂就调任山东左廉访了。眷属都移居潼川书院,我也随着前往书院安身。

琢堂先赴任,余与子琴、芝堂等无事,辄出游。乘骑至华阴庙。过华封里,即尧时三祝处。庙内多秦槐汉柏,大皆三四抱,有槐中抱拍而生者,柏中抱槐而生者。殿廷古碑甚多,内有陈希夷书“福”、“寿”字。华山之脚有玉泉院,即希夷先生化形骨蜕处。有石洞如斗室,塑先生卧像于石床。其地水净沙明,草多绛色,泉流甚急,修竹绕之。洞外一方亭,额曰“无忧亭”。旁有古树三栋,纹如裂炭,叶似槐而色深,不知其名,土人即呼曰“无忧树”。太华之高不知几千仞,惜未能裹粮往登焉。归途见林柿正黄,就马上摘食之,土人呼止弗听,嚼之涩甚,急吐去,下骑觅泉漱口,始能言,土人大笑。盖柿须摘下煮一沸,始去其涩,余不知也。

琢堂先去赴任,我与子琴、芝堂等人闲来无事,总是出外游赏。有一回骑马到华阴庙,过了华封里,就是“尧时三祝”之处——相传尧游华州时,华州地方官祝他长寿、富有、多男。华阴庙内多有秦时槐树汉朝柏树,大可三四抱,还有槐树中抱柏树而生的,有柏树中抱槐树而生的。殿廷中古碑很多,其中有陈希夷所写的“福”“寿”字。华山脚下有玉泉院,就是希夷先生神形脱胎化骨、羽化成仙之处。有一间石洞大小如斗室,石床上塑有希夷先生的卧像。这个地方水净沙明,草多呈绛色,泉流很急,修竹环绕。洞外有一方亭,匾额题有“无忧亭”。旁边有古树三棵,树纹如裂炭,树叶似槐叶而颜色更深,世人不知古树名字,当地人就称其为“无忧树”。太华山不知高有几千仞,可惜未能带着干粮前往攀登。从华阴庙返回时,遇见柿林正黄,就骑在马上摘柿子吃,当地人喊也不听,嚼到口中酸涩难忍,急急吐出,下马找泉水漱口,方能开口说话,当地人哄然大笑。原来柿子须摘下后在沸水中煮一煮,去其苦涩,我哪里知道呀。

十月初,琢堂自山东专人来接眷属,遂出潼关,由河南入鲁。山东济南府城内,西有大明湖,其中有历下亭、水香亭诸胜。夏月柳阴浓处,菡萏香来,载酒泛舟,极有幽趣。余冬日往视,但见衰柳寒烟,一水茫茫而已。趵突泉为济南七十二泉之冠,泉分三眼,从地底怒涌突起,势如腾沸。凡泉皆从上而下,此独从下而上,亦一奇也。池上有楼,供吕祖像,游者多于此品茶焉。

十月初,琢堂从山东派专人来接眷属,从此离开潼关,由河南进入山东。山东济南府城内,西有大明湖,其间有历下亭、水香亭等名胜。夏月里,挑柳荫浓时,藕花香气袭来,载酒泛舟湖上,极有幽趣。我冬日前往参观,但见一派寒烟衰柳,一水茫茫。趵突泉为济南七十二泉之冠,泉分三眼,从地下怒涌突起,有沸腾之势。天下大凡泉水皆从上而下流出,独有此泉从下而上喷出,也是一奇。池上有楼阁,供有吕祖像,游人多在其间品茶小憩。

明年二月,余就馆莱阳。至丁卯秋,琢堂降官翰林,余亦入都。所谓登州海市,竟无从一见。

第二年二月,我就幕馆于莱阳。到了丁卯年秋天(1807年),琢堂被降官为翰林,我也跟随他去了都城北京。传说中登州的海市蜃楼,竟没有机缘亲眼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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