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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批评:风平浪不静

作者:姚 楠




  经历了“文化大革命”之后,文学批评中的“政治批评”在当代文学批评中,声誉一直很低。这既由于江青、姚文元一伙在“文革”中将政治批评作为反文化、反文明、反社会、反人类、反人民的工具,以封建法西斯政治、文化强霸文学领域,败坏了政治批评的信誉,也由于在“文革”前的“十七年”中,文学批评以强烈的政治色彩,政治运动化、政治斗争化,使被批评者成了无可辩解的政治审判对象、政治斗争对象,使批评走进了歧路。还由于,政治批评作为文学批评中的一个必要的分支,在现实却缺少学术关照,很难也很少作为学术研究的对象加以专门研究、总结和评价。因而,政治批评的理论总结、理论评价,成为一种空白的残缺。在新近出版的两本文学批评学著作(教材)中,王先霈主编的《文学批评原理》和凌晨光著的《当代文学批评学》,①都特别关注文学批评的政治性问题。这些探索,既支持、坚定了我对政治批评加以概括、分析的信心,有理论的渗透性、关联性;又因其与我所理解,应明确标示出来独立存在的“政治批评”,有明显差异,留下了可以思考的广阔的空间。
  问题的另一面是,在当前文学批评中,政治批评实践却不断地出现,甚至还会激发起一阵又一阵的反响。这些处于自然、分散状态的政治批评,还未曾有人从政治批评的角度予以系统的总结和分析。所以明确地提出这一问题、研究这一问题,是完全必要的。
  
  一、政治批评的理论依据
  
  这里所论的文学批评中的政治批评,我理解为,是文学批评中的一个品类。从大的方面来说,它属于文学批评中社会批评的一个分支。社会批评,偏重于作品的社会性内容与社会功能。因其内部关注的重点不同,又可分为不同的类别,政治批评与道德批评、文明批评等,都在同一个层次。
  对文学作品及文学现象做政治批评,既有其理论依据,又有历史渊源,更有现实社会需要。文学作品是对人的内心世界、社会生活、想像世界的全方位的描写与展示。人是社会的人,必然存在或多或少、或显或隐的政治主张政治倾向,而人所描写的内心世界与外在世界、想像世界,也有可能涉及政治内容。这些,会成为政治批评自然的关注中心。有什么样的文学,就有什么样的文学批评。对于政治内容突出或政治倾向鲜明的作品,政治批评是一种必然的选择。当然,这种“批评”,不是批评与表扬之批评,而是评判、衡定的批评,即文学批评的本来之意。
  政治批评还体现为社会对文学的政治要求。如何认识文学的本质、文学的社会功能,如何判定作家的政治立场,如何分析评价作品的政治倾向?政治家会从政治斗争的目的、社会活动的需要等多方面出发,对文学作品、文学家、文学批评家提出政治要求和政治衡定。当然,这种政治要求,有时并非要由政治家直接出面,有的批评家(甚至读者)往往也习惯于以政治立场、政治思维、政治话语,来衡人论文,构成了政治批评的具体的丰富形态。
  政治批评的历史,可能追溯得很早,直至文学批评史的有记载的开端。柏拉图在对“理想国”进行理论构筑时,曾把诗人排斥在外,可以说是政治批评的先驱。为了政治理想的建立,竟把诗人——一种社会职业(或业余文化人)抛除在外,心劲可够狠的。他显然没有考虑到或者充分认识到,后来的许多统治者可以利用文艺来实现自己的理想目标。而秦始皇的焚书坑儒,也是一种特殊意义的“政治批评”。为了政治目的,不仅消灭文化成果(书),还同时消灭了文化创造者(人的肉体),可谓是彻底的了。但这种政治行为,并未形成文化成果形式(只是文化行为),所以,不在我们所讨论的文学批评中的政治批评之列。
  我所理解的文学批评中的政治批评,是指批评家从政治立场出发,为了一定政治利益(甚至经济利益),以政治思维为主导,对文学作品、文学家、文学批评家使用政治话语所做的政治分析和评判(行使政治权力对文学作品做政治要求,应属于政治行为,不在政治批评之列)。
  政治立场有正误,政治利益有大小,政治话语有软硬,政治评价有对错,政治分析有真伪,政治意识有霸权、平等之分,政治态度有热情、冰冷之别。由此而形成了政治批评的具体性、多样性、复杂性,具有多样的形态。
  在现实中国,20世纪末至21世纪初,政治批评还以各种具体的形态存在着,还会发展、延伸下去。这是由文学作品的多样性,文学读者、批评家的多样性,作家的多样性等等综合因素所决定的。社会之中,如果有强烈地关注政治的不同群体,有对文学的政治要求,政治批评不仅不会减弱,还要不可避免地存在。
  
  二、世纪之交文学批评中政治批评的实践形态
  
  进入90年代,中国在全社会范围内,没有开展政治运动,而是全面贯彻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所制定的以经济工作为中心,进行全面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没有采取“文革”和“文革”前那种以政治运动的方式开展文艺批评。可以说,文学的政治环境相当平和。然而,风平浪不静。在世纪之交(本文所涉及的例子发生在1996年——2001年)中国文学批评中,依然存在着政治批评的波澜。这值得学术界认真总结。
  这里谈以下几例:
  (一)关于作品与时代政治背景关系的批评
  1999年,《星星》诗刊展开了对语文教材中入选的诗歌作品的批评,被称为“诗歌教材之争”,②其中,毛翰的观点,是一种有代表性的主张。该文说:“在三分天灾七分人祸,数以千万计的同胞无疾而终的年头,祖国怎么还会有笑容?诗人怎么还有如此的好兴致?”对贺敬之的《桂林山水歌》的写作年代提出质疑。认为“在百花凋零饿殍遍野的1959——1961年仍高唱‘祖国这样美’”,无法让语文老师向学生解释。③
  显然,这里涉及到一些关于政治批评的学理问题,特别是在作品与时代政治背景的关系上。它们包括:在大众艰难生存的时代,是否可以描写和歌颂自然美和对祖国的情感。艰难时代的作品,是否只能是艰辛的社会性作品。在艰辛时代,写自然美、祖国美的作品是否必是有错。时代政治的过错,是否由作家来承担。作品的功能是单一还是多向的。
  可惜,由于缺少自觉的政治批评的学术意识,对问题的交锋仅限于情绪的感知的层面,未能引向学理的探讨。
  (二)对作品的政治倾向的批评
  2001年,陆震撰文对张平的小说《抉择》及据它改编的电影《生死抉择》提出批评。④批评主要针对作品中的人物李高成的塑造,其所体现的清官政治意识。李是现代社会市政府领导干部,却被塑造成“清官”(一是不贪占,清廉,二是为民,不是公民而是老百姓,解决实际困难)形象。陆文认为,20世纪的反腐败斗争,不能由中世纪式的宋明理学所表现的道德政治思路来引导。而小说、影片的获奖与炒作,强化了作品所体现的人治意识、人治心态,未能从政治体制改革和民主法制建设的角度来进行反腐败,是一种迁就现实而不顾及未来的悲观主义。在小说、电影中,把现实生活中包括腐败问题在内的各种社会问题的解决,寄托在李高成这样的清官身上。陆文从两个方面来展开批评。一是李高成形象本身还不是“清官”,因为他本身仍未彻底脱离金钱政治的漩涡,是靠他人的腐败活动才赢得了市长职位,而清官的道德自我约束在事实上、在历史上、在实际中,是无法有效的。二是清官政治的实质是人治,它不仅不是民主法治,而是政治腐败的一种实现形式。清官不能报国,却寄托热烈希望,反映了人们对政治体制改革的信心不足,令人悲哀!
  严格地说,陆文不是对艺术作品的艺术批评,而是对其思想倾向中政治思想的批评,是对文学作品的政治批评。尽管这种批评所解决的不是艺术塑造、艺术特征诸问题,却是作品中与社会政治关系密切的重要问题。反腐败的政治重要性,社会民主法制政治建设的重要性,使得社会性内容突出且有广泛社会反响的作品,其思想政治倾向的讨论,变得十分必要和重要。
  可以说,这正是政治批评在一定范围一定条件下存在的必要性和重要性。
  在陆文的批评中,有这样几点是值得注意的。第一,对作品政治倾向(清官政治)的批评,不是针对作家个人的政治观点,而是围绕着社会历史的人治体制、人治观念的积淀来挖掘。所瞩目的,不是个别作家的具体责任,而是社会公众中的一般意识,使批评具有更多的普遍性,也避免了对作家思想、艺术创作复杂性的简单评判。第二,批评活动所针对的,是作品中的人物与事件所体现的思想观念,运用了历史分析与社会解剖的综合方法,而不是贴政治标签的简单对应。分析艺术形象,解剖社会现实,探寻历史脉络。第三,政治批评的分析与评判,着眼于社会进步与文化建设,关注人民的根本利益与长远利益,从而思考反腐败以及更进一层的政治体制改革和民主法制建设。这就使得政治批评在学术层面展开,把对文学作品的政治批评,限定在思想讨论的范围,而不是草率演变成情绪化的政治斗争。
  (三)对作品性质的政治判定
  莫言创作的长篇小说《丰乳肥臀》出版后,在文坛引起了强烈的反响,有赞扬、有否定,还被一家文学期刊评为大奖,奖金10万元的发奖仪式在北京人民大堂举行。
  1999年,何国瑞先生在论述社会主义文艺本质,联系当前文艺创作实践进行论述时,对此予以了严厉的批评。他认为,《丰乳肥臀》“颠倒黑白,对革命极尽丑化之能事”,共产党人“被描写得极端残忍、丑陋”,地主维持会长等则成了仁爱、正直、果敢、英俊的男子汉。“……这样的近乎反动的作品居然得到了一些教授、评论家的极力称赞,在人民大会堂举行仪式奖给10万元,这真是令人难以理解的咄咄怪事!”⑤
  对何国瑞先生将《丰乳肥臀》判定为“近乎反动的作品”,易竹贤、陈国恩先生给以反批评,指出,何文没有理解《丰乳肥臀》的创作意图,在于“突破简单地把人分为好人坏人、革命者与反革者的创作模式,充分展示人性的复杂性和具体性”;何文采用的是“一个阶级一个典型”论,出现在作品中的革命者,必须是完美无缺的,否则就是对共产党、对革命、对人民政府的恶毒攻击;何文用政治批评代替实事求是的学术批评,甚至上纲上线,把问题简单化、绝对化,抹杀了文学自身的价值和特点,这种理论和思想方法具有危害性。⑥
  对作品的政治判定,是指对作品所具有的政治性质加以判定。由于文学作品有时会或隐或显地表达作家(创作者)自觉不自觉的政治倾向,对作品进行政治判定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但是,这种判定,涉及对作品及作家的政治倾向的根本性的社会评价,是十分严肃的,是应当慎之又慎的。
  这就引出了关于如何政治判定的几个问题。第一,政治判定应以作品的全部描写为基础,不能以局部代替全体。第二,政治判定必须要有充分的依据,详尽论证。不应以印象和表面材料为依据。第三,政治判定必须经过充分的民主的讨论,对所涉及问题予以认真的辨析与澄清。不能以个别读者、个别批评家的印象来支撑。不应由少数几个人来确定,应在社会范围内展开尽可能广泛而又深入的讨论与论辩。第四,政治判定的结论,应由历史来检验。第五,除了个别极端的非常表面化的反社会、反文明的倾向以外,政治判定应注意对作品的认真分析,不能以对作品的简单评判,导致对作家的简单评判。
  (四)关于作者和他的政治经历的批评
  1999年上半年、余开伟、古远清等人相继撰文,对余秋雨散文风行全中国,一些作品拷问历史和历史上的人物时缺少对自我的自觉反思,进行批评。继而,余杰则对余秋雨不能对1949年以来的历史和文革中的自身经历做出历史反思,对其提出“应当忏悔”的要求。⑦
  这就引出如何认识和评价作家的作品与自身经历之间关系的问题:政治经历问题能否代替对作品的评论;作品的积极方面与作家的消极政治方面的联系与评价;写作是否先由自我批判开始;如何评价一个作家——是他没有做到什么,还是他已经做了什么?
  (五)文学批评活动性质的政治判定
  1996年5月6日《新民晚报》发表署名简平的文章《你是流氓,谁怕你!》,批评朱文的小说《我爱美元》:“通篇写的是一个‘我’,整天想着把所碰见的任何一个女人往床上搬;还帮着自己的父亲‘找乐子’往床上搬……”认为这篇作品“满是流氓腔的下流”,是“无耻的文学”,并对其能得到某些评论家的“击掌欢呼”表示震惊和愤慨。同年6月22日,《作家报》同时发表王干等三人的驳斥文章。王干认为,“这一行径无疑是东京地铁‘沙林事件’在中国文学界的一次重演”,是对整个90年代文学新人的一次“南京大屠杀”。在私下场合时,许多作家、评论家、编辑发表议论,但不愿意公开站出来讲话。有人对简文持赞同态度,也有人不赞成这种批评,认为这是站在极“右”文艺思潮立场上,否定改革开放以来文学创作的百花齐放局面。相当一部分人则认为,简平一文的语气固然有点过于激烈,但王干等人的态度更不可取。一位评论家指出:“现在的文学批评空间究竟还有多大,应该引起大家的思考。有的作家根本不允许批评,谁要是对他们稍有诘责,马上就给人扣上‘极左’、搞‘阶级斗争’、‘企图回到计划经济时代’乃至‘反对改革开放’的帽子,其实根本就扯不上。”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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