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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当苦难的体恤

作者:张 勇




  朱辉是一位具有现代悲剧意识的作家,他的悲剧意识并不指现存普遍人性暴力的张扬与展示,也并非指现代魂灵扭曲后的痛苦与无助,更与荒谬无序的现代生活气息毫无牵连。这种现代悲剧意识完全来自于民间和普通民众日常琐细生活之中,它是普通生命鲜活生活的展示与体恤。朱辉以冷静的眼光观察着社会,洞悉着生活,进而以平淡的笔墨演绎出一幕幕看似平淡实则充满深层生活意蕴和人生真谛的现代人生活的哲学。
  
  一、 平民思想的坚守
  
  生活于现世的每个人始终都被困扰在叫"命"的怪圈之中,这种"命"并非是指那种毫无意义的人生定数,而是指常人现实的生命状态。我们每个人都无法自由选择自己出生的时间和地点,都是在毫无准备中在从各自不同的起点上经历着长短各异的人生,虽偶尔也会在人生旅途中铭刻下辉煌的印记,但最终的归宿却是要走向死亡的终点,起点和终点的规约注定了人类生存中普遍隐匿于内心深处的哀痛。如何恰当地看待这种苦难,怎样对待这样荒谬的人生,这便就是朱辉作品真正的内涵所在。
  
  1、 生活哲学的建构
  朱辉的作品并不多,但几乎每篇都能扣响隐匿于你魂灵深处那种神秘心弦。通读他的作品会感觉到有种欲说还休的体味,进入他的文学世界你仿佛被置身于重重院落之中,刚进入一扇大门时你认为已穷尽了它的全貌,可定睛一看还有一扇扇暗门却隐藏于其中,从他的作品中你定会在内心中体会出许多东西,可真正用准确的言辞却难以穷尽,这也许就是鲁迅先生曾有过的"当我沉默的时候,我觉得充实,当我开口的时候,我感到空虚"的困惑吧。
  不期而遇的遭际,躲躲闪闪的邂逅,以及一些哭笑不得的阴差阳错这便是他作品的主要内容,你不要以为这些事情充满神秘色彩,它的确发生于普通人的身边,只不过它过于琐碎与平庸,总容易善意地被遗忘和忽视,正是由于对平凡与琐碎的关注才注定了他执着于平民思想的表述。
  迥异与其他新潮小说创作的内容与风格体现出朱辉独有的对生活理性的感悟,他始终关注的是普通人此岸生命的存在而非彼岸精神的提升,并试图通过一系列平凡人生活的经历,来揭示出常人生活的困惑。
  《红口白牙》是朱辉小说的代表作,它实际上描述的就是一位老人在退休后的一段孤独无助的生活现实。就是这样一位对别人以诚相待,对工作认真负责的老人在自己晚年遇到了严重的生活危机,那就是孤独。他尝试了各种方法企图排解这种空虚无依的现状,但却是种花花死,喂鸟鸟亡,最后,在他第一次试图以打麻将来消除孤独的恐惧时,他却不幸地死在了牌桌上。这种事情并不一定发生在每个人的身上,但它的确存在着。其实生在世上每个人都如这位老人一样始终是孤独的,每一次鼓足再次生活的勇气,实际上是为了排解自我内心的凄凉。命运注定了我们个体的存在,这也同时规约了我们孤独的生活,有时一些人仿佛离自己很近,可能是我们的爱人,也可能是我们的朋友,但你在冷静之余便会发现,你仍然是你自己,别人无法去主宰和把握你的生命。
  《游刃》中的叶蓁蓁是一个相当普通的女孩子,她凭借自己的生活准则,在爱情和事业上都取得了理想的结局,但当她得到了自己所要得到的东西后,她却"有时的心思会很落寞,仿佛是走在深秋里"。没有刻板的教诲式的言语,没有深邃难懂的抽象原理,朱辉告诉读者的只是平淡生活的原貌,他没有作任何矫饰,没有刻意夸张,这就是朱辉自己生活的哲学。你也许在心中还依稀存有对未来生活的美好设想,也许你还想试图超越这平凡的生活,可当无奈的现实横亘于你我之间,那么理想的破灭必定是难以避免的,屈从于生活,屈从于现实,这正是大多数人无奈的抉择。
  看似平淡,实则包含现实生活的真谛,这就是朱辉从生活实际出发在文本中所建构起的平民生活哲学。
  
  2、偶然际遇的展示
  偶然在新潮小说中已经成为了一个无法回避的主题,但它们大多被人为夸大和刻意修饰,使人感到这种偶然只会是作品中的虚构,而非生活的真实。
  朱辉的小说中也处处充满了偶然性的际遇,充满了某种注定的、无法逃脱的悲剧性结局,但他对于偶然有着独到的把握,他充分将这种偶然还原于生活,并使它与必然的发展紧密的结合在一起。这种偶然际遇的展示显示了朱辉别具匠心的美学原则,他试图消除由于先锋文本偶然性的夸大所导致的在阅读上种种的障碍,将小说还原为一种大众可以接受的形式,同时,又不丧失自己对生命存在的强劲的探索,不牺牲自己在精神维度上的先锋立场。
  《鼻血》可以说是他对这种偶然探索的最好例证,在这不足3000字的作品中所隐含的东西却超出了一般短篇小说的模式。孔阳一次一次的在即将成功的瞬间被鼻血所破坏。无论是在爱情上还是在学习上鼻血都成为其挥之不去的失败定数。因为鼻血他失去了多年的女友,因为鼻血他在考试中一败涂地。你认为这是宿命吗?不是。你认为这仅仅是偶然吗?也不是,其实这就是生活。这种偶然以我们无法把握的方式一步步地将生命推向悲剧的深渊,但如果我们能够正确地加以对待,这种偶然的际遇也会变为可供我们把握的必然。作品中的白色影子告诉孔阳"无欲无求,不疾不徐,是为化境",这何尝不是在告诉我们要平静地对待自己的苦痛,要恰当地看待自己的痛苦,因为我们是最普通的人,苦难会时常在不经意间降临到头上,对于突如其来的生活苦难应如何对待,朱辉在此不正告诉你了吗?
  朱辉一直在试图寻找着对文本偶然性的现代化诠释的方法,这种诠释既要立足于先锋立场上关切人性的命运,又要贴近于普通民众使他们感到生活的真实,这种尝试是成功的,偶然与必然的结合使他的文本具有了鲜明的现代色彩。
  
  3、对弱者生命的关爱
  随着现代文明的发展,我们的内心都有着诉说不尽的苦难,我们渴望着一次失去理性的疯狂,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却在逐渐疏远,世界变得越来越冷谟,但就在这样冷漠的世界中,普通的民众脆弱的灵魂更加需要理解,需要关爱,需要呵护……
  朱辉是一位具有人道主义温情的作家,他没有将冷漠和苦难留给读者。在看似不动声色的叙述着世上的悲苦,他却在文本的深处时时透露出关爱,更多的时刻则是要达到一种心灵与心灵的默契与沟通。他之所以能够在这样容易被我们所忽视的生活琐事中发掘出这样多的人生哲理和做出对普通民众生活苦痛的体恤,关键在于他已将自己还原为现实生活中最为普通的一员。正是基于这种对生活的认知和生存困惑的体验,才使他能够创作出迥异于其他新潮文本的作品。
  《对方》中处处体现出了朱辉对于现代人生存困境的理解。马远的确是走进生活围城的现代都市平民的代表,在经历了循规蹈矩的平庸生活之后,他渴望能够释放一下压抑了许久的感情,但当他和华茜芳真正发生性关系后,他又是那么恐惧由此而带来的不良后果。对于这种在现代生活的重压下孱弱的生命个体,朱辉是给予了充分的理解和同情,对于马远,朱辉没有让他处于倾覆的地位,而是使他还如以前平静地生活,他与华茜芳的偷情也只是将它作为平淡生活的一次小小的调味剂。
  对于华茜芳更是体现了朱辉对于常人的深刻同情,作为作品中的女主人公他并不是将她作为讽刺的对象加以塑造。面对残酷的生活现实,华茜芳在万般无奈下只有用肉体作为换取自己晋升的工具,她并不是那种道德沦丧的人,现实社会的确是男性统治的世界,她必须生存下去,但孤苦伶仃的她除了利用肉体外她还能做些什么呢?
  任何生命都是懦弱的,在看似强壮的形体下,也会隐藏着一颗脆弱的灵魂。我们无法忍受但又不得不面对诸如失去亲人的痛苦、得不到爱情的悲伤和平庸生活的磨难,但我们更加需要的却是理解和关爱,而非讽喻与疯狂。朱辉恰恰在新潮作家纷纷将生活的悲苦一次次强加于我们之时,以他宽广的胸襟和无私的关爱在理解着人生、诠释着生活。虽然他个人的力量是弱小的,但毕竟使我们看到了人类本有的温情与关爱。
  
  二、叙述形式的平淡化
  
  任何形式都是对于内容的有力支持和依托,只有在恰当形式的依托下,作品内容的展示才能显示出独有的价值与意义。
  平淡的故事只有兼容于经过打磨的形式中才能更好地显示出独有的韵味,朱辉时刻在坚持着自己的美学原则和创作风格。他的作品总是在不疾不徐的叙述中显露出练达,线条简洁疏朗背后隐藏着凝重,轮廓隐约可见中却预示着深不可测的结尾,这种平淡的叙事美学原则在当今新潮迭起的文坛仿佛是现实主义的回归,可仔细分析后,你会发现他与传统的现实主义有着本质差别。
  
  1、内在张力的隐含
  朱辉在《棕色药瓶》中曾有这么一段精彩的论述:"以貌取人常常是要大跌眼镜的,基于人的复杂性和人性的隐蔽性,我们有时看人应该反过来看,貌似聪明的常常有点幼稚,而看上去很老实的一个人倒往往是一个厉害的角色。这就像小孩子玩的塑料面具,正面有一个大鼻子,挺得老高,一览无遗,但你反过来看看,那是什么是一个深深的洞。"这虽然是用以揭示人性的隐秘,可却能恰当的说明朱辉小说结构的特点,即表面上看是忠于生活的现实主义叙述方式,可在这样不疾不徐的叙述背后,却隐含着现实主义所无法达到的文本的张力和韵味。
  许多看过朱辉作品的人可能都会有这样的疑惑,难道这就是新潮小说吗?这么平淡、这么无奇。的确朱辉的小说如一泓清水,静静地在流淌,文章的表面缺乏作为先锋文本应有的张力,但当你真正走入了他的内心与精心建构的小说世界之中,你就会发现感性的推测是那么幼稚和武断,在表面平淡的叙述中融入对现代人生活哲学的思考,使小说的张力隐藏在平淡的叙述文本之中,这是朱辉小说带给现代文坛的惊喜和创新。
  《惘然记》就纯粹是写一段婚外的恋情。就是在这样平常的事件中,朱辉却在其中加入了坠机事件,幸免于难及酒吧风波等一系列偶然事件的描写,正是这种在看似无戏之中的有戏使你感到仿佛有一种动力在推动和吸引着你继续读下去,当我们看到坠机后, 我们希望了解王杜是如何向自己妻子交待,当他的妻子得知他与子蔚的私情后,我们关注的又是他们究竟如何处理这一敏感的问题,当子蔚面对金钱时,我们又在猜想着她的举动。这一连串的疑问促使着读者的神经与朱辉的文本在一起跳动。朱辉充分利用着读者的期待视野,在他的作品中去营构一个又一个暗含叙述张力。语言的平实与结构的平整并不能代表着作品张力缺失,有时表面的张力会给人带来一种疏离的感觉,暗在张力的构成往往会得到更加意想不到的成功。
  结尾的不确定性使朱辉的作品留给了读者无限的遐思,同时也构成了朱辉作品内在张力的重要一环。一部成功作品的结尾应该是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明确的所指反而会使作品失去了它本有的意蕴。在朱辉的作品中你找不到人物命运清晰的走向,有的只是一条条可以通往各种命运的道路,这就在无形之中促使读者根据自己无限的想像能力去构思作品未来可能的结局和走向,这就延长了作品作为单纯文本的生命所在。
  《对方》结尾处朱辉使马远和华茜芳走在了路上,"路很窄,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夜色里,你只能看见两个黑色的影子在移动。"这分明预示着他们又开始了-个新的人生的旅程,究竟他们今后的命运如何,朱辉将这些留给了读者去作解答。朱辉知道自己没有能力去为他们设计一个固定的结局,任何武断的结论都会将作品魅力抹杀。
  
  2、 平淡的叙述语言
  语言是构成作品生命的最重要的因素。文学作品的语言是来自生活,但却必须是高于生活的层面,简单的平铺直叙是不能构成文学作品的,但过分的夸张修饰也往往会有损作品的接受与理解。
  朱辉的作品走出了新潮小说叙述的迷宫和圈套,以淡雅素朴的形式构成了自己的特点,他充分利用了语言的能指功能,不去刻意追逐语言的新奇和晦涩,而用朴实平淡的语言去还原民间丰富而复杂的情感。他始终采用一种叙述化的语言,其目的是在于讲清楚一个故事,而不是要引起读者感官上的刺激。
  即使是在如《对方》中有关性爱描写上,朱辉也并非如以往新潮小说刻意地去给读者造成一种感官的刺激,而是将充分的同情给予了这两个在生活重压下希望得到暂时疯狂的个体,他写到,"他们的舌头好像乳岩洞里两条追逐嬉戏的鱼。"朱辉将他们还原为本真的生命个体,即使他们偶尔丧失理性的疯狂,他也将此视为普通人恰当的苦难合理加以展示。在这里你不会感到是一种迎合读者的写作,这只是在平淡语言中平淡生活的体恤。
  朱辉小说的语言在新潮作家中,可谓独树一帜,他没有标新立异的去迎合读者猎奇的心理,也没有亦步亦趋地紧随新潮的脚步,他完全是在进行着自己的个体化的叙述和写作,但在平淡的形式中蕴含无穷的意味,日常普通言语中体现了他对生活的思考,这就是朱辉所带给我们的思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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