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质疑西马:通俗文学的存在是合理的吗?

作者:陈 绮




  讨论之前有必要对通俗文学做一个界定。它首先排除不具备任何审美价值和正面价值的所谓"庸俗文学"。因为任何一种文学类别都有其存在的现实合理性,只因通俗文学的"俗"字即加以排斥似乎对通俗文学有所不公。通俗文学在全世界范围内的兴起和蔓延确实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事。对于通俗文学的界定,有很多说法,按照国内学术界通常的理解,通俗文学是以大众文化、流行文化、娱乐文化等为基础的文学,通常包括在报刊、电影等媒介支持下深受群众欢迎的言情小说、惊险小说、侦探小说和犯罪小说等。
  纵观西方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理论,透过理论家们对各种文化现象的批判我们不难看出通俗文学所处的地位,本文试图在西方马克思主义代表作家理论中烛照出通俗文学的生存状态,并提出笔者的某些不同看法。
  意大利的葛兰西提出了著名的文化霸权理论。它把文化概念扩大到与物质世界相对的整个精神世界,涵盖人类一切精神活动及其成果,主张革命的真正问题是与资产阶级争夺文化霸权,形成一种新文化,在文学上提出了建立"民族-人民"的新文学主张。而建立"民族-人民"的文学思想直接导致了葛兰西对通俗文学的高度重视。
  葛兰西认为,通俗文学表明了"时代哲学"是怎样的哲学,即在沉默的群众中间什么样的感情和世界观占据主导地位,通俗文学有时是了解时代思想的唯一标志。他批评尼赞"不懂得如何提出所谓的'通俗文学的问题'",而这正是"关于新文学问题的极其重要的组成部分,因为它是精神,道德革新的表现"。
  "民族-人民"的文学也需要不同层次的作品,有的艺术性较强,审美价值较高,有的则只有一次可读性,不产生持久的审美魅力,有的高雅深厚,有的通俗浅近。当时意大利文学的衰落,更是使建立意大利自己的通俗文学成为必要。正如他所痛心的那样:"最流行的驰名杂志,例如《小说晨报》,《星期日邮报》,《画报论坛》,《插图晨报》发表了多少意大利作者的小说?《星期日邮报》在其全部存在时间(大约三十六年)所发表的几乎百篇文章中,可以说连一篇意大利作者的小说也没有。"而能够吸引最多数量上的读者的,恐怕也只有通俗文学。而他又认为通俗小说中的传记体长篇"至少代表某种不自觉的尝试,以满足某些人民阶层的文化要求", "唯有从报章连载小说的读者当中,才有可能挑选出为建立新文学的文化基础而必须足够的公众。"
  要建立新的通俗小说,争取公众,则要建立一支文学家队伍,他们的艺术水平与"连载小说家匹敌而毫不逊色",还"必须抛弃许多偏见的成见,但尤其需要考虑到,不仅不能确立某种垄断,相反的,应该反对现存的维护出版商利益的庞大组织。"也就是说,必须摆脱资产阶级对报刊、杂志和出版社等组织机构的控制,与资产阶级争夺通俗文学市场,从而争夺文化领导权。
  不难理解,葛兰西把通俗文学看作是资本主义文化工业强加的文化,是为利润和意识形态控制服务的,为建立统治地位和强加含义服务的文化。而这种文化,是可以夺取过来归为己用的,因此要建立无产阶级通俗文学,逐步扩大影响,团结一切知识分子和文化人士,形成人民-民族统一体,然后从精神思想上完全占领市民社会,从而获取政治领导权。
  英国的威廉斯直接继承和发展了葛兰西的文化霸权理论,在对大众传媒进行研究之后,他将影响传媒运作的系统分为专制系统、家长制系统和商业系统。专制系统指少数用于对社会一般系统进行控制的组成部分,是统治阶级维护其统治的一种系统手段。家长制系统则试图用于指导和保护受众,实际上也是维护文化霸权的一种手段。商业系统关注的则是利润,维持资本主义的正常运转,根本不关心社会和个人的健康成长。其中隐含的信息之一是,通俗文学作为大众文化的一种,其实是受这三种系统的遥控的;而反过来,在这三个系统中有着某种相互制约、相互牵制的关系,因而造成了控制之中的空隙,这正是将之用于反对统治阶级文化霸权的武器。
  令人迷惑不解的是,葛兰西也好,威廉斯也好,他们认为通俗文学的生产者到底是谁?依照葛兰西的说法,既然存在一个"夺取"问题,也即从一方转移到另一方的过程,而终端是无产阶级自身,那么通俗文学是由资产阶级所创造。问题是公众从一开始是怎样接受这种灌输的?萨特说,精神产品这个既是具体又是想像出来的对象只有在作者和读者的联合努力下才能出现,通俗文学也如此。假定大部分无产阶级是无意识地接受这种文学,而要依靠少数觉醒的知识分子通过这种文学来起作用,这个夺取过程从何开始?
  威廉斯在三个系统的空隙中发展的通俗文学,是无产阶级积极斗争出来的结果呢,还是资产阶级处于商业目的所造就出来的?如果资产阶级在施行统治时为了加强统治,必将加强这三个系统,除非无产阶级有强烈的斗争愿望,否则就无从发表,而照葛兰西的说法,无产阶级是被牢牢控制着的,这是从宏观上说;那么从微观上,如果是为了利润,那么最终还是资产阶级在控制着通俗文学。但无论如何,在葛兰西和威廉斯这里,我们至少看到了通俗文学从评论家那里得到的少许肯定的阳光。
  
  二
  
  只要一谈到文化或者文学理论,就不得不谈到法兰克福学派。这个学派以社会批判著称,而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的社会批判理论就是文化批判理论。他们对于大众文化批判这一主题做了很多探讨,照他们的理论,所谓大众文化就是那种借助于传播媒介普及于社会大众之中的通俗文化,如通俗文学、流行音乐、艺术广告等,它具有明显的商业性和消费性,它不再是一种个体的精神创造,而成为文化工业的产品被批量生产着。这种纯粹的消费性文化以其特有的娱乐性、普及性和强制性使人们忘记了自身的社会责任,安于现状,起着一种"社会水泥"的作用,以稳定现存的社会秩序。毫无疑问,通俗文学是包含在其中的。应该说,法兰克福派对大众文化的批判都包含着对通俗文学的批判。
  霍克海默认为,美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没有利害关系的愉快所在","在艺术活动中,可以说人已摆脱了他作为社会成员的职责,以及他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产生反应的职责,个性--艺术创作和判断中的真正要素,不仅存在于特有的风格和奇特的构想中,而且存在于能经得起对现行经济制度的整形外科手术的力量中,这种制度把所有的人都雕刻成一个模式。人类,就其没有屈从于普遍的标准而言,他们可以自由的在艺术作品中实现自己。"很明显,通俗文学是不包括在他所论述的"美"或"艺术"中的,精英文学总是以一种超拔的姿态试图建立一种标准,即自由和超越。
  与之遥相呼应的是,霍克海默与阿多诺在《启蒙辩证法》中提出的"文化工业"这一概念。文化工业是指凭借现代科学技术手段大规模复制、传播、商品化了的,非创造性的文化产品的娱乐工业体系。霍克海默认为,"在民主的国家,最终的决定不再取决于受过教育的人,而取决于消遣工业。大众性包含着无限制地把人们调节成娱乐工业所期待他们成为的那一类人。"因而"文化工业的每一个运动,都不可避免地把人们再视为整个社会所需要塑造出来的那个样子"。
  马尔库塞的批判和法兰克福学派其他学者一样,源于对现代资本社会的主要矛盾的认识,他指出,现在"资本主义社会成问题的不仅是经济的事实和对象,而且是整个人的存在和人的现实"。大众文化通过组织文化的手段,抑制不满情绪,使"单向度的社会"和"单向度的思维"日益融合,造成现代人的全面异化,成为"单面的人"。"单面的人"生活在一个私人和社会生活毫无差别的社会,人们不再合理判断地考虑自身真正的需要,也无法分辨社会强加到身上的需要。这就造就了一体化的社会中的一体化统治,而这都是由大众文化来达到的。而要实现救赎就应该依靠少数人的先锋派艺术。包括通俗文学在内的大众文化已经失去了对现实的反抗,否定的本质和力量,应该受到批判,只有"高级文化"能与社会保持矛盾,它为人们提出一个超越现实的理想,这个理想中容纳了现实世界所不允许和不能实现的愿望和真理。B11但值得我们反思的是,既然文化是否定现实甚至是拯救社会的,那么只有少数人能享用的高级文化能起到多大的作用?这也许是当马尔库塞带着一种浪漫主义来思考这个问题时不曾深入想过的。
  法兰克福学派的另一个代表人物阿多诺,前面已讲过,他与霍克海默合作的《启蒙辩证法》中认为"文化工业"已使艺术蜕变为大众艺术,艺术已走完了它的历史之路,因此在《美学理论》中提出反艺术的观点。他认为,按商业趣味和机械原理复制出来的大众文化内含有一种剥夺个人自主意识的压抑性的操作逻辑,同时,随着艺术产品的大量复制,艺术也失去一切个性,风格及原有的功能,12因此,要"坚持自己的概念,排拒消费的艺术,过渡为反艺术"。他认为:"现实的过分是现实的没落,由于现实击杀主体,它自己成了死的东西:这一转化是反艺术的艺术性的东西,社会愈总体化,愈完全地凝缩为同义的体系,集存这一过程经验的作品就愈成为它的他物。"13反艺术是对艺术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异化想像的抗议和挣扎,它是对文化工业操纵艺术的反应,是与消费艺术的对应。14而在此基础上他对现代主义作了极力的辩护和推崇。
  和马尔库塞、阿多诺不同,本杰明立足于群众,提出了机械复制的概念。本杰明对机械复制并不是一味否定的,他首先肯定了科学技术的发展对社会进步与艺术前进所起到的推动作用,比如他说"艺术作品的复制表现出了一些新的东西。在历史过程中,他断断续续地取得进步"。15并认为艺术史可以说就是机械复制的发展史。而艺术的全面机械复制,众多的摹本变成了代替原制品的艺术的基本存在方式,这一点导致了传统文艺的大崩溃,由此,也引起了审美观念的巨大变化。
  气韵是本杰明的一个重要概念,指的是非全面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品的基本审美标志,蕴涵于传统艺术中的气韵,有一种珍贵、特殊、权威、距离、永恒的性质,这些都使艺术远离群众,成为少数人的天地。16而在机械复制时代,贵族化的审美观和气韵萎缩了,代之而起的是震惊。本杰明的文艺思想始终是和政治联系在一起的。他认为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是一种艺术革命的力量,它粉碎了凝结在气韵中的商品拜物教的异化意识,也打破了剥削阶级独占艺术的一统天下。值得注意的是,这个观点和法兰克福派其他理论家是相反的,他的政治实践基础即群众基础反倒和葛兰西极为相似,并且都力图找到一个摆脱统治阶级垄断艺术的途径。
  总的来说,法兰克福学派对大众文化的危害的阐述有以下几点:1、商品化或者商品拜物教的特征使文化艺术丧失自主性。2、大众文化的齐一化和标准化导致个性的虚假或丧失。3、大众文化带有欺骗性和强制性。透过法兰克福学派对大众文化的批判,不难想见通俗文学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甚至可以说,通俗文学将是首当其冲要受到批判的对象。对大众文化批评的每一点几乎都会击打在通俗文学的身上。然而需要我们反思也让我们困惑的也正是这些。
  
  三
  
  当我们说到通俗文学时,与之相对立的是精英文学,扩展而言就是大众文化相对于主流/精英文化。或者更为简单地说就是俗和雅的对立。我们知道,在正统文学观念中,雅文学通常是文学的理想模式,代表着文学发展的纯正方向,它以超拔的姿态拉开文学与现实,与大众保持距离从而获得一种自由创造的独立品格,而这种品格又往往被视为人类自身价值的确证或象征。17
  而通俗文学则是文学的民间姿态,它以浅近的方式与大众保持平行的距离,而与主流意识保持相当的距离。它首先考虑的是大众阅读时产生的愉悦感,社会责任感不是它的首要任务。也正是如此,才使得大众喜闻乐见,成为休闲消遣之物。20世纪通俗文学在西方崛起,甚至慢慢地取代了传统的严肃文学而成为大众人生观的主要解释者,使得通俗文学逐渐被西方评论家所关注。有趣的是,虽然通俗文学不曾得到过多少提倡,并且贬多褒少,却仍是以不可思议的规模流行于全世界。这对激烈的批判理论实在是一种讽刺。当我们仔细关注批评家们义正词严地批评通俗文学的负面影响时,我们发现,在他们所预设的语境中,有些论断并不是完全公道的,西方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中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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