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论小说意象蕴涵的“气味”

作者:李 莉




  在日新月异的商业化电子化时代,在人们预言文学即将消失终结的时代,谈文学问题有点不识时务,再谈文学的"气味"这样纯文学的问题更不妥当了。新时期小说特别是90年代以来的小说,由于电子媒体的大量介入,经济利益的猛烈冲击,商业化写作追逐着作家们全力以赴大量生产,文学作品来不及精雕细琢,刚刚酝酿成型就匆匆出炉,一旦被读者消费甚至来不及消费即成垃圾。人们在消费一次性文学,在观赏这文学中的肉体、艳情,乐道于闺房里的生活搬移到亮晃晃的阳光下大庭广众之中进行,自由开放大胆的赤裸裸使得羞涩含蓄隐蔽忠贞变得不合时宜。或者观赏一个人怎样熬受灾难,怎样走向死亡,特别是那种自残致死或遭酷刑后曲折蜿蜒致死,痛苦死亡产生的刺激远远胜过温情恬淡平和带来的欢愉。人们喜欢这种动不多的脑子花不长的时间就能得到满足的消费品。文学快餐化使文学蕴涵的原汁原味丧失殆尽,余音绕梁的韵味已经风光不再,深邃感立体感被平面化视觉化取代。人们没有时间没有心思细嚼慢咽,作家们也没有耐心"十年磨一剑",更不用说"两句三年得"了。在这样的快餐消费时代讨论怡然悠远的韵味似乎不合时宜。但是在文学还没有立即退出历史舞台,还在人们生活中起着或多或少影响的时候,文学本身内存的特质我们不应该丢弃,正如一个人的青春永远让人怀念一样,只要人心不老,八十岁也年轻;只要"气味"存在,文学就永远会是文学。虽然不合时宜但美好得不忍心忘却。
  近十多年来的文学创作中,有"气味"的小说并不多见,追求"气味"写作的作家更是凤毛麟角。迟子建却是-个特例,她的独特就在于她不能归属当代某一类型的作家,或归为某一流派思潮,她是唯一的,清醇的,自然的。古代意蕴的风貌在她身上有明显承传,给当今浮躁的文坛灌注着缕缕清风,凉爽舒适,沁人心脾。可以说迟子建是一个固守"气味"领地的"不合时宜"的另类。她在一篇创作谈《小说的气味》中说:"我喜欢有气味的小说,美学家们也许用的是'气韵'这个词",然后列举了一些古今中外有"气味"的小说,认为中国小说的"气味"比外国小说的"气味"浓,旧时小说的"气味"比新时期小说的"气味"浓。鲁迅小说是"一股阴郁、硬朗而又散发着微咸气息的气味";沈从文小说是"湿漉漉的、微苦中有甜味的气味";张爱玲小说"是一种具有沧桑感的温和的气味"。迟子建在这里所说的"气味"至少含有"气"、"韵"、"味"三层意思。从她评价的语词看,"阴郁"、"硬朗"、"沧桑"属于"气"一类;"气"散发于文便是"韵",和"气"一道构成"气韵";而"微咸"、"微苦"、"甜"则是属于"滋味"一类,由此可知迟子建的"气味"说里包含两个美学原则:"气韵"和"滋味"。
  "气韵"和"滋味"本是中国古代文论的两个范畴,历代文论家们通常用来作为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的法则,特别是诗学理论中更是离不开"气韵"、"滋味"。论文必谈"气",品诗必有"味"。曹丕言:"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至。"(《典论·论文》)叶燮曾说:"文章者,所以表天地万物之情状也。然具是三者,又有总而持之、条而贯之者,曰气。事、理、情、性之所为用,气为之使也。"(《原诗》卷一)"韵"是"气"的中和,刘勰《文心雕龙·声律》曰:"异音相从谓之和,同声相应谓之韵,"(和韵之意)司空图云:"'生气远出'。庶可移释,'气'者。'生'也;'韵'者,'远'出。""韵"在对象形体之外,在"不即不离"之中,"韵"是"气"的内核,"气"的传达靠"韵"。气韵表现为:"淡而不薄,浓而不腻,浅而不率,深而不晦,重而不滞,轻而不浮,有才则掩而不扬,有力则引而不发"。此为笔有藏锋,字有余情。由此看来,散发于文中之"气"以及凝聚"气"之"韵"是文学创作不可缺少的一个必要的美学原则,它决定文品质量的高低。"滋味"则是气韵的一种具体表现手段,很难想像无滋无味之文有何气韵。钟嵘《诗品序》说:"五言居文辞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而"滋味"又源于"指事造形,穷情写物","气之动物,物之感人,古摇荡性情,形论舞咏",指事造形才能穷情才能写物。早期文论家们注重诗歌的"气韵"和"滋味",形成颇具特色的诗学理论。小说文体出现后这些美学观点也移用于小说,"中国小说在唐宋时期,就在诗学文化的熏陶下,出现了一种追求诗意的小说思维意向"。到明清就产生了《红楼梦》这类需要"解味"的经典诗化小说,现代作家常以诗味表现自己创作的美学倾向。"气韵"和"滋味"之所以能小说化一是因为文学体例具有互通的美学特性,二是因为小说比诗歌更擅长指事造形,穷情写物,所以优秀的小说不仅具有曲折离奇的故事情节,鲜明生动的人物形象,别具一格的叙事结构,还应有气韵氤氲滋味绵长的诗性特色。
  "气韵"和"滋味"离不开山水自然,人情物理,蕴涵于文形成有"气味"的艺术。"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意寓山水,情发衷肠,文章真切自然,气长味鲜。迟子建深有感触地说:"当初,我并不知道小说为何物,就雄赳赳、气昂昂地下笔写了。之所以如此胆大包天,是因为我的胸中涌动着强烈的表达欲望,不吐不快。我想写姥姥和舅舅,想写菜园中的花朵和蝴蝶。想写曾经威风凛凛、最终老眼昏花的大黄狗,想写雪上的渔火、白夜中不沉的太阳、森林河谷畔的小木屋等等。所有这一切,都像层层叠叠的阴云一样压迫着我,叫我透不过气来。我只有将笔当作闪电来击碎他们,才能获得心灵上的安宁和慰藉。"这些人和物,情与爱都是作者日常生活中日积月累的情感积淀物,惟文学可作为倾诉的对象接纳汩汩涌动的欲望。"不吐不快"的情感宣泄就是某种程度的语言宣泄。海德格尔认为语言是人类的家园,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语言的本原是诗性,诗意的语言离不开大地,离不开自然。这诗意里带着气味,作家一旦找到它,语言就会呈现一种无所畏惧的自然美。自然美首先是自然物本身的原始的粗犷的美,它们以自在的形态敞亮自在的美。当作家把它们作为情感〖JP4〗的寄托物抒写到小说中时就变成有意味的意象。〖JP〗
  迟子建小说中经常出现的意象是月光月夜。张炜的《九月寓言》也描写了月光月夜,写了月光下小村人的劳作情景、青年男女的欢乐嬉戏和爱情生活。"对这伙年轻人来说,月亮升起之后是一段最美妙的时光。……他们等待月亮,盼望在凉爽的月色里奔跑",张炜笔下的月光是一种具体的所指,指向月光的自然属性和工具性--为劳动和游戏照明,注重月光下人们的行为过程,没有更多的言外之意,诗味较淡。而迟子建则侧重月亮的艺术属性和月光下人们的心理感受过程,诗味浓烈。《挤奶员失业的日子》一开头就是大段月色的描写:"最鲜最浓的牛乳从天上倾泻下来时,就连凹下去的水槽似的屋檐也积存了它的气味,更不用说草场和马匹了。这里没有奶牛……也没有挤奶员。但这丝毫也不影响那牛乳的纯度和亮度";"他看着天上那个白白的圆盘子,感觉到那蓄满着的牛乳又点点滴滴地撒了下来,凹陷的屋檐被染得一片青亮"。"牛乳"般的月光并不是迟子建首创。朱自清早在他的名篇《荷塘月色》里浓墨重彩地抒写过,用优雅鲜美的语言表达对自然造化的礼赞,同时抒发心中淡淡的忧伤和哀怨。迟子建这两段月亮描写均不是星际里那个只能发光的自存物,而是一个有着深刻寓意的象征体。月色的美妙与浓郁只为烘托待售房子的神秘和房屋卖主的复杂心情存在,惟有月光能见证这房子不同寻常的历史以及房子作为整体象征物在月光下显现的真正内涵,让人们在牛乳般的浓浓月色中思寻生命的意义和归宿,从这个层面看迟子建比朱自清深进一码。触及到"象外之象"的境界。《月光下的革命》简直是一部跌宕起伏的月光曲。"有月光的夜晚,一个男人怀中搂着一个比鱼还要柔顺的女人,心境便单纯如水。……李昌有守着一片月光,那片质感很强而芳香诱人的月光,他体会到了久违于他的温暖和快意。"月光燃烧着李昌有的情欲,也抑制着他的杀心。为报答朋友的厚恩,李昌有几次下决心要在有月光的夜晚革掉长期占有朋友妻子的屠夫的命,几次都因月亮而食言,或被月亮感化,或为等待月亮而坐失时机。最后屠夫得知真相在朗月清风中逃遁了。一场剑拔弩张的生死决斗悄悄溶解,月光融化了一桩凶杀案,成了逢凶化吉的象征。柔和无私普照人类的月光予人以温情和生机,净化人的心灵使人心向善。《逝川》里的月光也是一种吉祥物,描绘不多,却是点睛之笔。"逝川对岸的山披着银白的树挂,月亮竟然奇迹般地升起来了。冷清的月光照着河水、篝火、木盆和渔民们黝黑的脸庞,那种不需要月光照耀就横溢而出的悲凉之声已经从逝川上游传下来了。雪地里月光下,村民们等待着捕捞消灾灭难的美丽的泪鱼,老太婆吉喜却在等待一个新生命的诞生。孩子降生,泪鱼流逝,就在吉喜失望而归时。竟发现自己的木盆里游着十几条美丽的蓝色泪鱼。这里作家用灵巧的语言描绘了逝川的美,泪鱼的美,营造优美的意境,然而这意境里的美都是为吉喜而生,为逝川村民而存。水、鱼、月交织生成流动的气韵。气韵滋生美好的人性。作为古老意象的月光,以其朦胧、空旷、静寂、深广、辽远和恬淡赢得千古文人的慨叹和赞美,文学史上有关月光和月夜的诗词文汗牛充栋。古代的李白可谓写月的宗师,张若虚、苏东坡等诗词家都有颂月的经典诗篇;现代的鲁迅、老舍、郭沫若、徐志摩都将月亮写进自己的作品留下脍炙人口的佳作。在先辈的巨碑前写出新意来何其艰难!迟子建的可贵在于:承继月光象征性含义,并将之赋予时代内涵,写月而不止于月,以月追韵,以韵现味。当今社会是膨胀的个人欲望压倒一切的社会,在这个铜臭和肉欲气息弥漫的世界里,迟子建坚守一分内心的纯洁,用自己独到的体验诗一样的语言将某一隅的月光和生活在这月光下的人们的善良真诚充分展示出来,将自然之灵气与人心之和气有机结合,营建出一个和谐真诚的社会,以及生活在这社会中的美好心灵,显出自然之清香民风之淳朴。以此抵抗污染过于严重的社会。由此知迟子建的月亮富含"味外之味"的时代意义。
  河流也是气韵流动之灵物,构成迟子建着力描绘的另一意象。如果说逝川是一条平静深邃的河,《白银那》里的黑龙江则是一条热闹奔腾的河。平静深邃的河流使人们心态平和宽厚,爱得深沉;热闹奔腾的河流使人们性情粗犷刚烈,爱得奔放。生活在黑龙江畔的白银那人长期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江中的鱼和林中的兽曾给他们带来丰美的食物资源和无穷的乐趣。但是当人们向自然索取过度的时候,自然反馈给人类灾难性的报复。"一条江没了鱼也就没有了神话,守着这样一条寡淡的江就如同守空房一样让人顿生惆怅"。热热闹闹的捕鱼生活和轰轰烈烈的狩猎活动被现代电气化生活取代后,"人们越来越觉得生活失去了光彩和韵味",甚至是"可怕地倒退"。渔船、灯火和黄昏已成昔日黄花,记忆中的美味之物,现实中人变得懒散邋遢、灰心丧气,就在人们眷恋逝去的充满激情的生活时,冰排过后的黑龙江回光返照般突发一次百年不遇的渔汛。渔汛给白银那带来盎然生机,也带来一段精彩的故事。经商的马占军夫妇头精脑明,借鱼汛之机猛然提高盐价,企图赚取急需用盐腌鱼的村民的高额利润,同时报复几年前与村民结下的宿怨。盐价暴涨使得马家夫妇遭受内外夹攻,儿子马川立痛斥父母吝啬无情,村人仇恨马家重利轻义,同时促成乡长老婆卡佳间接的死因。鱼汛引发的涨盐事件给马家给白银那全村带来血的教训并付出生命的代价。明智的乡长强忍失去爱妻的悲痛,以妻子"与人为善"的品格教育儿子告诫村民。以自己"糊涂度日、忍辱负重"的人生准则宽容他人克制自己,一场酝酿着杀机的矛盾就此平息。总体看《白银那》故事并不复杂,结构也很单纯,人物朴实鲜明。然而,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它是迟子建小说里内蕴最厚重的一篇。在这样一个看似单纯的中篇里迟子建揭示了人与自然、人与人以及人与人自身之间多重关系的对抗与融洽、矛盾与和谐及其给人类带来的苦乐悲喜生活,然后将这生活里人性的善恶美丑表现得淋漓尽致。人与自然的矛盾(人为鱼累,鱼被人灭)使人自身陷入困境;人与人对抗(见利忘义,互相仇视)则是两败俱伤甚至毁灭自身;人与人自身(乡长王德贵的理智行为)对抗则化干戈为玉帛,真正美好的人性在此突显。马家夫妇和村民间的关系从亲和到疏离再到亲和是商业社会发展形态的轨迹和缩影。纯粹经济利益的追求不仅破坏人与自然的谐调关系,也会瓦解人与人的和睦情义,甚至使经济规律遭受沉重打击。个体欲望的满足必须以群体欲望的满足为基础,以人性和人道为原则,同时与自然保持亲近和谐的融洽状态。人作为人才有满足的快乐。这里迟子建不再囿于河流、鱼群与人类的物质功利关系,而是通过对三者关系的揭示将其上升到人类终极关怀的层面。气生万物,万物养气,某气遭到毁坏,就会招致世界的失衡,万物中和,即人与自然要和气,人与人要和气,其中又以人气居首,人心若存浩然之气,能率先遵循这法则,那么人气就会旺盛,生气就能养成,大气充塞于天地,宇宙就会平衡运转达到和美境界。倘若违背了这一法则,人与自然都可能遭受灭顶之灾。这种深刻的"气"味--人气与自然之气的关系就是《白银那》的意味所在,纸短情长内蕴深刻,留给人们长久而深远的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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