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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略”选择与90年代文学
作者:陈振华
策略之一:反叛与颠覆。 从策略的意义上而言,反叛与颠覆应当是最为有效也是经常被采用的策略方式。
当初,“后朦胧诗”对“朦胧诗”中意象的密集、深度的象征、启蒙主义的文化和社会主题、精英知识分子优越的精神姿态表示厌倦的时候,就采用了反叛与颠覆的策略。一时间,反文化、反意象、反深度、反崇高、反英雄甚至反意义的第三代诗歌浪潮逐渐取代了朦胧诗的主导地位。这期间,有关的口号、宣言等激进、反叛的策略功不可没,它加速了朦胧诗的退场,开辟了第三代诗歌的新疆域。新生代诗歌破除了朦胧诗后期意象繁复密集,语言装饰华丽,主题深受文化束缚的弊端,有一定的积极意义。但它所采用策略的极端化、情绪化又限制了其思想艺术应达到的高度。和朦胧诗相比,第三代诗歌普遍存在着美感的丧失(如《尚义街六号》)、意义的放逐(如《大雁塔》)、解构的松散(如《快乐的女车工》)、诗味的淡化(如《中文系》)、语言的粗鄙(如《在医学院附属医院就诊》)等不良因素。在新生代诗歌阵营中,尽管一时间众语喧哗,理论的旗帜在各个山头猎猎飘扬,但毕竟多的是浮躁和狂欢,少的是沉淀和蕴育。这里,策略的意义大于艺术独创性,姿态和立场大于思想上的创榛辟莽。第三代诗歌在总体上来说,无论是精神的深度抑或艺术的高度都不及朦胧诗的成就。
如果说,“策略”的使用在80年代末是稍露端倪的话,那么90年代就可谓大行其道了。女性私人化写作是通过有意识地暴露女性最幽微最隐秘的私人经历、体验,以自己的躯体为武器,用所谓的躯体写作或下半身美学去颠覆“菲勒斯中心”的话语霸权,去努力改变女性千百年来被看取和被书写的命运。其策略性意义异常明显。但女性主义的私人化、极端化的叙事策略反过来把自身推向了极为尴尬的境地。女性主义写作在纠正被男性话语覆盖或无性化书写(主要指文革中和文革前的女性叙事的无性别化,对女性自我的否定和回避,如《李双双小传》中的李双双形象)时,为了充分彰显女性的叛逆精神,不惜以自己的躯体作为献祭。女性对自身躯体裸露之大胆,对内心隐秘暴露之彻底,对感官欲望之放纵简直让人面红耳热,心惊肉跳。女性私人化写作中,理想男性的缺席和女性对社会生活的隔离,只能让女性退回到自己的房间(《说吧,房间》);女性不是自恋就是自我搏斗(《一个人的战争》);或是缠绵于女性成长的烦恼和一己的私密性(《私人生活》)。其结果是女性的存在确实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凸显,女性有了属于自己的声音,可形成反讽的是,女性非但没有在根本上摆脱被看取的命运,反而成了男性窥视和猎奇的对象。极端化的隐私暴露和躯体展示正中男人的下怀,让他们览尽春色,女性的隐秘尽收他们的眼底,带有女权色彩的女性私人化写作背离了自己的初衷,走向的不是康庄而是陷阱。如今,女性自我呈现为被双重遮蔽的景观,一重为既往的男性话语所淹没,一重为自身极端的女性私人话语所笼罩,至此,女性私人化写作走入了死胡同。
先锋文学对传统的现实主义和各种伪现实主义、伪浪漫主义的反叛,不仅体现在思想内容上,更体现在形式的革命上,从而使文学从以前的关注“写什么”转变为“怎么写”。许多先锋作家诸如余华、苏童、格非等不仅在形而上精神层面有着不懈的追求和开拓,而且在文学形式的反叛与颠覆上,也具有革命性意义。评论家洪治纲认为:“先锋文学自诞生的那一刻起,它就一直在不断地突破叙事话语在所指上的单向度的表意策略,并通过对语言能指的多重组合,重新营构叙事话语的隐喻化空间,使叙事获得某种强大的解读空间,构成对人性和存在的多重隐喻。”①评论家南帆也不例外:“我不愿意将这种探索想像为语言游戏制造的自我娱乐;这种形式探索的意义是解除既有的语言桎梏,打开遭受这些桎梏封锁的空间,惊喜地发现种种隐而不彰的主题。”②从这些论者的相关言说中,我们不难体会到他们对先锋文学所取得的成绩,尤其是形式探索的巨大贡献所感到的欢欣,并给先锋探索者以充分的肯定和热情的褒奖,尽管先锋作家的姿态是极端叛逆的。先锋文学取得的巨大成就并不能阻止它的式微,原因之一是反叛性策略的长期坚执阻隔了先锋文学汲取多方面的营养,开辟多种的资源。傲岸不群的品格同时限制了它向现实生活的挺进,以至于导致部分先锋作品思想苍白,精神贫血,形式僵化。为数甚众的游戏文本,意义缺席成了这些文本的共同特征。一些文本打着先锋的旗号,进行貌似前卫的试验,以反叛者的姿态自居,却丝毫不触及人的心灵风暴,结果败坏了先锋的名誉,因为“先锋是每个时代自由生长的成果,任何新的形式都是从作家内心和艺术的内部自然产生的,它不可预设。形式革命不仅是一次美学革命,更是一次内心革命。任何因外在诉求不触及内心而产生的先锋都是伪先锋。这个界限是非常清楚的。否则我们就难以区分什么是真正的革命,什么是恶作剧和哗众取宠。””基于上述分析,我们看到,一部分先锋作家找到了真正的先锋精神,创作出了一批优异作品,而更多的作家满足于策略的层面,盘桓驻留在策略的意义上,造成了他们在艺术上的自我重复和徘徊不前。
晚生代作家的创作姿态更是决绝。韩东、朱文的“断裂”宣言和问卷调查把反叛与颠覆的策略推向了极至,个别作家甚至以天才自居。不可否认,诸如《我爱美元》、《弟弟的演奏》、《交叉跑动》、《什么是垃圾什么是爱》有较好的艺术感觉,但朱文们关注的重点是在姿态、写作行为和“断裂”本身。实际上,“断裂”派作家的“激进之处并不在形式主义表意策略方面,而是写作的行为和作为写作者的生存方式方面”。④陈晓明的话可谓一语道破天机。笔者曾在《存在的多样与指向的虚无》(详情参阅《存在的多样与指向的虚无》,《当代文坛》2000年第4期)一文中,详细分析了部分晚生代作家虚伪的写作姿态、故作对立的叙事立场和创作策略,并总结出这些文本背对时间写作,最终指向虚无价值空场的实质。限于篇幅,这里不再重复。
策略之二:疏离与解构。 相比反叛与颠覆的策略来说,疏离与解构的策略则稍显温和。反叛与颠覆是从外部彻底否定和诋毁先前的叙述模式、美学原则和价值体系,而疏离只是和时尚、主流叙事保持一定的距离,避免被其同化被其纳入麾下的命运。解构则是从解构对象身上,从其内部着手,找出其互相抵牾、矛盾之处,让其悖论自行显现,以便达到消解对象的目的。
文学和政治的关系历来纠缠不清。虽然现在摒弃了“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文学为政治服务”的戒律,文学得以拥有更多更独立更自由的活动空间,但政治毕竟是社会生活中重要的组成部分,文学自然就无法完全摆脱政治的牵扯和意识形态的困扰。“在我看来,人们没有理由完全切断文学与意识形态的关系;文学不可能是绽放在文化真空里的花朵。可是如果因此将文学泛政治化,生硬地图解种种政治口号,那不啻是更大的灾难。”⑤文学中颠覆政治既无必要也不可能,于是疏离就成了文学处理与政治关系的有效策略:既不贴得太近以免受其笼罩或掣肘伤及自身的独立性和纯粹性,也不离得太远,从而成为虚幻的乌托邦。因此,20世纪90年代的文学普遍存在着淡化政治、疏离主流意识形态的倾向。无论是先锋文学,还是新写实、新状态,文学关注的不再是政治化和意识形态化的生活,而是生活的日常层面和原生状态。
近些年来,宏大叙事在90年代的历史语境中总有点儿声名狼藉。按理说,宏大叙事本身并没有价值判断的意味,只不过宏大叙事自身的虚假性意识形态性使得它成为被戏仿、被取笑的对象,也为自身被从内部解构提供了现实的可能。宏大叙事又因当年曾在客观上造成了对个体叙事、日常叙事、民间叙事的深度遮蔽和重度压抑而让后者身怀不满。加之后现代话语的核心理念诸如去中心化、零散化、非本质化、祛魅等给当代作家提供了强大的思想武器和理论支持,于是,90年代的个人化写作是有意将解构之刀对准国家、民族、人民、集体、群众等集体叙事的空洞、虚伪和“神圣”。90年代是个体感性解放的年代,个人的自然属性和主体性得到了空前的张扬。用个人主义话语抗拒陈腐的神圣话语是个人化写作者既
定的策略。这种美学上的个人主义崇尚“酒神精神”,正视个体的非理性实质和潜在的欲望。个人化写作在对个体的回归和尊重上,在对过去宏大和集体叙事虚伪的反叛上,在对理性主义专制的抵制上,在对个人遭受摧残和戕害的反抗上,在对个人摆脱束缚向往自由的吁求上,个人化写作及个人主义话语都表现出积极的意义。由此我们就不难理解,一时间话语的狂欢,漫无边际的亵神举动,感官躯体的放纵,放逐了社会、历史和理性后的绝望与虚无等个人欲望叙事,就获得了正面的精神性价值而“不是被作为乌托邦主义崩溃后个体性危机的表征而受到重视,而是作为代表未来新的发展方向,作为一种有效的反叛力量而被接受。”④问题是:赤裸裸个人欲望的舞蹈能否代表文学未来的发展向度?意识形态统一体瓦解后,文学是否只剩下个人及其话语?文学的维度必须以精神的退场为代价?通过上述质询,个人化“我”的叙事作为对集体的“我们”叙事瓦解的策略性意义就显得尤为可疑,因为“个人主义话语如果拒绝或没有能力对个人的精神维度发言,‘个人’这个词的含义就永远有下沉为本能、欲望的趋向,而个人自由就只能仅仅粗鄙化为无尽地满足欲望的自由。”⑤有必要提及新历史主义创作。新历史主义也是以解构历史理性和历史宏大叙事为旨归,将历史碎片化、文本化和能指化的策略运作。《我的帝王生涯》、《白鹿原》、《故乡天下黄花》、《丰乳肥臀》等一系列作品代表了新历史主义叙事所能达到的高度。然而解构性的叙事策略在成就新历史主义的同时亦导致了它的衰微。在刘震云眼里“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在苏童眼里,“历史是墙外笙歌雨夜惊梦”,在余华眼里,历史就是“存在的抽象寓言”,在叶兆言眼里,历史就是富有沧桑感的民间故事和五光十色的风俗画,在格非眼里,历史就是一连串不确定的悬疑……再往后,历史的游戏化、戏说风,任意涂抹就不可避免了。现今,无论是小说还是影视,还珠类,戏说类,新沙家浜类都让文学失去了最后的尊严。即便是央视为了改变自己正统面目的策略性运作《走向共和》,该剧对历史人物的任意臧否,也让人们不寒而栗,丧失了对历史的原初信仰。一以贯之的解构策略留下的精神废墟和历史碎片,谁人堪拾!
策略之三:媚俗与炒作。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文学学会了媚俗与炒作。媚俗与炒作是当下文学基本的运作策略,它决定了一部分文学作品的存在景观和出场方式。
80年代末,文学和意识形态的蜜月期走到了尽头。90年代文学失去了主流意识形态的恩宠和支持,因此也就失去了往昔的轰动和辉煌。文学的边缘化境遇并没有促成和提升自身的独立性品格反而使自己迅速投入到世俗的河流中。大多数作家与其说没能对实利化、商品化的文学倾向保持警惕,毋宁说是他们主动迎合市场需求,采取媚俗的商业化策略,以期在市场中淘得第一桶金。一旦媚俗成为时尚,文学的包装和炒作就顺理成章甚或就是题中应有之义了。王朔在商业化的运作下,算是淘金第一人。在媚俗的商业化策略中,隐含着一种更为隐蔽的迎合大众的策略。这种策略又被称为“擦边球”。“过于聪明的中国作家”在处理和意识形态的关系时,惯用此法。这些作家一方面想部分保留人文知识分子的批判姿态,以逃避世人对他们放逐自己的使命所给予的强烈谴责,一方面又和主流意识形态和商业意识形态关系暧昧,以保证不触怒和开罪对方为底线。这些作家的批判仅仅停留在姿态的层面而和个人的立场与价值取向无涉。王朔可谓深谙其中的吊诡。其“痞子式”的戏谑、调侃多以戏仿文革中的红色话语来拆解话语背后的伪庄严和假崇高,揭示其虚伪荒谬的本质。但他对强势意识形态的犯忌能做到点到即止。他不直接批评政治,更不触及具体的制度和人而只停留在话语反讽的层面以赚取公众的注意力。对于处于弱势的精英知识分子,他就无所顾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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