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肉身问题
作者:昌 切
为什么重灵张灵的人总要压抑自己的肉身欲望,抨击物欲横流,抨击为富不仁,赞美贫穷,赞美在贫穷状态下形成的人际交往准则?张承志厌恶人粥稠密、臭气烘烘的繁华都市北京,而把贫瘠荒凉的边远僻地大西北视作所谓人生的圣地(精神圣地);他信奉穷人的宗教——哲合忍耶,称赞穷人的反抗精神、谦和的礼节和顽强的生命力,站在穷人的立场代穷人立言,把穷人当作美丽的人。梁晓声自幼家贫,至今对由穷困招来的难堪和耻辱仍然记忆犹新,以至于养成贫穷癖,讨厌暴发户的天堂——深圳,仇视富丽堂皇的大商场,诅咒金钱对人性的侵蚀,为在穷困中结下的兄弟之谊被贪婪的肉欲吞没而痛心疾首。还有张炜,他说得更为直接:穷人的标准就是我的标准。
还是反过来问:为什么放纵肉身欲望的人总要轻灵抑灵,揭露灵的虚伪和虚幻,无所顾忌地追逐物质财富,寻求肉身的真实和快乐?棉棉和卫慧的写作被称作“身体写作”、“欲望化写作”。而与“下半身”相比,她们走的并不远,起码还不够自觉,仍然在灵与肉之间徘徊,尚未摆脱灵的阴影。你看卫慧,在《上海宝贝》中弄出一个肉的化身,不也同时折腾出一个灵的化身!卫慧要的是灵肉平衡、两利、互不相犯,并无抑灵张肉的意思。下半身就不同了,认为“身体写作”有问题,说这个提法中仍含有文明或灵的意味,提议直接用“肉体写作”取而代之。肉体不是身体,无灵。“肉体在场”不是“身体在场”,完全剔除了灵的因素。只有剔除了灵的因素,肉身才谈得上“还原”,因而才能呈现原始、生殖、真实、野性和原创力。这是赤裸裸的“无耻”的抑灵张肉、舍灵取肉,不带一丝一毫的含蓄和谦让。他们知道,要在文坛打出一片新天地,含蓄和谦让是无济于事的。
不必再问为什么了。灵肉关系任何时候都牵扯到物肉关系。解决灵的问题,总是由物及肉,从肉身下手,压抑、限制肉身欲望,甚至摧残、消灭肉身。而解决肉的问题,也总是由物及肉,由宽待、放纵肉身欲望而压抑、限制灵的张扬,甚至剔除肉身中灵的因素。
七
肉身无耻,有耻的是灵。
一个人从娘胎里出来,饥来要吃,寒来要穿,一任肉身需要,不知什么耻不耻。
一个人独处,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干什么干什么,一任肉身需要,不计什么耻不耻。
然而人必有耻,所谓羞恶之心,人皆有之。人不可能不长大,不与他人打交道。人小无忌,可以无耻,长大了就不行。小孩子当众撒尿是童趣,无人指责(比利时布鲁塞尔城的象征就是一个赤身裸体撒尿的小孩),大人当众撒尿就会被人骂作耍流氓。不过大人背着人撒尿,如果不想到污染环境之类,心灵上没有负担,也是可以做到无耻的。可见耻是从成人社会或文明社会、从心或灵中出来的,与肉身密切相关,但不是肉身自身的事情。耻源于灵而验于肉,如此而已。
原来读郁达夫的《沉沦》,感到非常压抑。一个留日的中国学生,忍受不住性压抑的煎熬,干了些暗恋偷窥自虐的事情,于是产生罪感、耻感,责备、折磨自己,进而埋怨自己的祖国贫穷,不强大,使他这个弱国子民受尽屈辱,最后自绝于人世。肉身为灵所苦,代灵受过,直至消失,这就是肉身的下场。肉身行为是在暗中进行的,是私事,心灵活动却总在明处,考虑的都是人所应知的大道理,所以痛苦。而要解除心灵的痛苦,最干净的办法,就是消灭肉身。心灵之贵大,肉身之贱小,于此可见一斑。
读下半身的诗文,见他们贵肉贱灵,专事所谓“贴肉”的“无耻的写作”,觉得这世道真是变化大。尹丽川有一篇散文叫《再无耻一点》,写了二十年来无耻的事件,居然还说自己“还不够无耻”。李师江尽管已在无耻的道路上跋涉了多年,但仍为尹丽川的谦虚感到心惊,为她的上进心感到绝望。他们拒绝让灵介入诗歌,奢望回到肉身无耻的状态。而无耻的状态正是他们所说的人的原初状态,也就是小孩子当众撒尿的状态,原始,真实,不事夸张虚饰。他们没有说错。他们知道,小孩子无视成人世界的规矩,由着自己的性子,想怎么来怎么来,调皮捣蛋,玩新花样,都是不动声色、无所谓的。
只是我怀疑他们能走多远。肉身是无耻的,但诗有耻,源于心,是灵之光。用有耻的心灵书写无耻的肉身,这本身就是一个解不开的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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