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肉身问题

作者:昌 切




  任何一个正常人都能感觉到,时下中国的都市到处弥漫着浓郁的肉欲气息。不用说满足现代都市人肉欲需求的物质设施触目皆是,越来越精致,就是呵护现代都市人灵魂情感的精神产品如文艺作品,也越来越物质化或肉欲化。你随便翻开一本“严肃”的文学期刊,随便挑一个涉情的故事,你读出来的不再是浪漫,甚至连轻佻也不是,而是漫不经心、不动声色、无所谓。在这种时候来谈谈肉身问题,我想是不过分的。
  
  一
  
  读到“下半身”精赤裸裸的肉身宣言和“从肉体开始,到肉体为止”(沈浩波语)的作品,我丝毫不感到惊讶和疑惑,我甚至刚一接触到这帮“70后”的诗文,马上就觉察到他们玩的是什么把戏。
  下半身是一个“厚颜无耻”的文学同人“团伙”,新起来的,成员有沈浩波、巫昂、马非、朱剑、朵渔、南人、尹丽川、李红旗、李师江、轩辕轼轲、欧亚和盛兴等等。他们不愿做“他妈的”文人,都貌似“牛逼”的先锋,装得比王朔还“痞气”,主张抑灵张肉、舍灵取肉。他们办的网站叫“诗江湖”,诗刊叫《下半身》,都是正经人不爱听的名目。
  下半身并非稀有之物,也就是肉体、身体、肉身或灵与肉中的肉。下半身是冲着上半身去的。上半身有脑有心,是灵。他们提倡下半身写作,意在排斥、清除诗歌写作中的上半身因素,即所谓抑灵张肉、舍灵取肉。上半身指“知识、文化、传统、诗意、抒情、哲理、思考、承担、使命、大师、经典……”(沈浩波语),而下半身只指肉体本身,用发明下半身这个刊名的朵渔的话说,至少应该包括裆部、腿部和脚,以及与此对应的生殖(原创)、行动(书写)和亲近大地的能力。
  类似的说法还有不少,看上去似乎有点杂乱和玄乎。但“太阳底下无新事”,就文学的史实而言,他们并未说出多少新东西。说回到肉体就是回到原初、本质和动物体验也好,说追求写诗的冲动、原创、力量和激情也好,说摒弃形上转入形下也好……其实说的都是一回事,就是回到人的原初本然的状态中去。这是什么?是反异化,反文明,以求返朴归真,退婴……这新鲜吗?不新鲜。远的不说,就说1980年代的“他们”和“非非”诗派,1990年代的某些“民间”诗人的诗作,不就有着与此相同的艺术取向?其间的逻辑联系是显而易见的,这一点沈浩波并不否认。不过,时过境迁,所指移易,延续这一诗脉的沈浩波们自然要比那些渐趋保守的“老”先锋诗人走得更远,走到肉体这一最后的堡垒里去了,决心“先锋到死”。
  在此作任何是非判断可能都是轻率、不明智的。我只想说,回到肉身同样是一种乌托邦的幻想。正如尹丽川所说:“生而为人,活了二十多年,是不可能活在原初状态的。”以文明之身抨击文明,以异化之我反异化,把超越之诗拉回世俗的肉身,也许这种自悖的做法本身就证实了当下文明所面临的困境。
  这是一个诗意稀薄的时代。在一个诗意稀薄的时代写诗,除了回到肉身以外,还能赋予诗以何种形态呢?
  
  二
  
  近些年经常想到肉身问题,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名堂。
  为什么在灵/肉这个认知结构中,我们始终把肉置于灵之下?肉为什么要服从灵,受灵控制,随灵转移?难道灵永远是肉的主子,肉永远是灵的奴仆?
  分离灵肉,抑肉张灵,甚至舍肉取灵,是中国的老传统了。古人讲“安贫乐道”,讲“诗穷而后工”,讲“舍身取义”,讲“杀身成仁”,其实从人的存在这个根子上讲,讲的都是重灵轻肉的大道理。
  不仅儒家讲,而且道、佛、墨各家也讲。道家主张自然无为,提倡返朴归真。佛家主张抑制一切现世的肉身欲望。墨家主张“非乐”、“节用”。三家的学说虽有所不同,但在抑肉张灵这一点上,却有着惊人的共识。
  儒家是世俗的学说,并不单纯地强调节制肉身欲望,但是,就灵与肉的关系来说,它仍然主张抑肉张灵,而且格外讲究礼数,繁文缛节,麻烦得很。
  翻翻《论语》就知道,孔圣人的禁忌和规矩多得不得了,其中好些都是宠着灵而冲着肉去的。譬如三戒九思,什么少时戒色,壮时戒斗,老时戒贪;什么看要考虑明了,听要考虑清楚,说话要考虑忠厚诚实,做事要考虑严肃认真,脸色要考虑温和,容貌要考虑谦恭,遇到疑难要考虑向人请教,有了怨愤要考虑可能产生的后患,看到可以得到的东西要考虑该不该得到,真可谓无微不至,几乎顾及到了肉身自由限制的方方面面。请想想,倘若真的按照圣人之言行事,是不是会动辄得咎?肉身自由被限制到了如此严密苛刻的地步,做人还有什么乐趣和尊严可言呢?
  不过圣人毕竟是圣人,他能够以身作则。他夸奖他的弟子颜回安贫乐道,修养好,说他饮食简单,身居陋巷,别人不堪其忧,他却不改其乐。实际上这带有自况的意味,因为如果撇开孔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嗜好不谈,他自己就应该堪称这方面的表率。他想前往九夷这个地方居住。有人说:那地方很简陋,您为何要去?他反过来问:“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可要是小人居之呢?可惜我们的孔夫子没有给出答案。
  总之,若要张灵或求道,总得委屈委屈肉身,这是毫无办法的事情。灵通无所不在的道,是精神,是文明,是理性,是礼节,是升华后的精魂,一句话,是超存在(肉)的存在,必须以压抑乃至牺牲肉身为自己张目。而肉是罪恶丛生的五官,代表原始野蛮,不抑制就不足以张灵。
  
  三
  
  肉身很可能与其赖以存活的物质条件(不含未经人化的自然)有关。
  物为人之物,是肉身欲望物化的结果。
  肉身欲望首先是生理欲望。食需食府,住需住地,寒需衣裤,行需车马。这里所说的食府、住地、衣裤和车马,岂不都是肉身欲望物化的结果?马克思说衣食住行是人类生存的基本前提,在此前提下才谈得上其他。他说的是大实话,内蕴十分丰富,包含着至大至深的道理。
  其次是超生理的欲望,如审美欲望等等。吃好住好,穿好走好,是人之常情。而要做到这些,就需要发掘人的潜能,发展人的包括审美力在内的各种能力。也就是说,超生理并不等于远离生理,超生理的欲望并不等于远离生理的欲望,而是基于生理、在生理欲望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欲望。
  既然物质条件是肉身欲望的外化,那么物质条件的好坏便可反过来证明肉身欲望的强弱。一般来说,物质条件越差,就越会抑制肉身欲望。而抑制肉身欲望最有效的办法,我以为是张灵,强化精神的力量。
  为什么中国人历来强调、夸大道、义、质、志、情、精神的强大威力,在生活和审美方面推崇朴素,反对铺张扬厉,著文追求简洁,言行举止讲究中规中矩,甚至崇尚木讷笨拙……根源是否在于物质条件的长期匮乏?不得而知。不过我想总该有些关系吧。
  你能说建国后三十年内我们反复反对物质刺激,提倡精神鼓励与物质匮乏无关?物质不够精神凑,就这么简单。以前有句话叫“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讲的就是这个道理。用精神来抑制肉身欲望,勒紧裤腰带干革命,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现在则不同了,物质刺激大行其道,物质条件大为改观,许多人的腰包鼓起来了,人的肉身欲望因此而大大膨胀。这种情况说明:一般来说,物质条件越好,就越会释放肉身欲望。也许肉身欲望与物质条件是互为因果、相互促进的。
  
  四
  
  灵与肉究竟是不是一回事,有时还真难分辨清楚。
  孟子有个妙论:肉身有贵贱大小之分。按朱熹的权威解释,贵大的部分称心志,贱小的部分称口腹。也就是说,不论贵大的心志,还是贱小的口腹,都是肉身的组成部分,是一体二物,一回事。可是心志是心生之志,虚得很,虽然与心相连,与肉身密不可分,却超出了肉身,与实在的肉身又不是一回事。此外还有烦、怨、乐、畏等等,都出自而明显有别于心志。把心志、心烦等说成肉身贵大的部分,说得过去吗?何况心生之物本身就有价值上的贵贱大小,不能一概以贵大视之。
  我不想就此纠缠不休。我关心的只是孟子的妙论。
  肉身之贵大者,在孟子那里,是不是只有一个心呢?这个心自然不等于心志,而是天赋予人的思维器官,所谓“心之官则思”。思则有所得,不思则无所得。耳目当然是肉身的器官,但远不如心,不能思,类似于物,与外物交接,只是物物相交,因而常为外物所蔽。至于只重口腹之欲的人,被人瞧不起,被当作低贱的人,实在是因为这种人以贱害贵,以小害大,自作自受。
  在孟子看来,肉身无论贵贱大小,只要是人,就没有不珍爱、不养护的,哪怕是小至一尺一寸的肌肤。但是,同样是珍爱、养护自己的肉身,却有善与不善的区别。善者养其贵大的部分——心,是大人;不善者养其贱小的部分——口腹耳目,是小人。小人因小失大,以贱害贵,是糊涂透顶的人。
  因此,要成为大人即君子,就应该爱心护心,轻待耳目口腹,不畏艰难困苦。“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苦其心志”是养心,“劳其筋骨……”也是养心,是为了使心动性韧,心志更为坚定。
  然而,养心,坚定心志或张灵,为何非得让人伤筋动骨、忍饥挨饿、困乏其身、行不如意?难道生于皇室、顺接皇位的皇帝也须经此磨难才能成尧成舜吗?舜起于田野之间,开国皇帝往往起于乱世,确实经历过艰难困苦,这好理解,不好理解的是那些一生养尊处优的皇帝,他们凭什么未经任何肉身折磨而成为万民随之俯仰的天子!?
  把心推为肉身之至尊,贬抑肉身之耳目口腹,把劳身作为养心的必要条件,肯定有其现实依据,有无数的故事可讲,但我坚信,这里面肯定也有不讲理的地方。至少同样作为人的肉身器官的心与耳目口腹,是根本就不存在贵贱大小之分的。即使顺着孟子话说,将担大任的人,不也“必先苦其心志”吗?劳筋骨是苦心志,饿体肤等也是苦心志,除此以外,我真不知道心志还有其他的什么苦法。
  
  五
  
  孟子离我们太远太远。什么修身养性,见鬼去吧。
  现在的人,什么都修都养,从发尖修到脚趾,从皮肤养到内脏,直把个肉身修养得光辉灿烂,唯独不养心志。
  修是修理、修饰、修好,养是饲养、保养,里面的名堂多得很,让我这个捂着屈着肉身过来而不大关注时尚的人来说,是说不清楚的。不过能说多少是多少,说说也无妨。
  比如修发养发,时下是要什么色有什么色,要什么型有什么型,随你的喜好,由着你变去;你可以把硬的变软、丑的变美、干的变湿、白的变黑、少的变多、无的变有。
  修面养容的名堂更多,饰耳坠,修媚眉,画眼线,穿鼻花(?),涂唇膏,上面膜,扑颊粉,缀脸饰……几乎无所不用其极。当然也有不大去的地方,如鼻眼,但鼻毛长了,一粒屎坏了一锅粥,也还是要修理修理的。
  身不像脸,分上下两半,都有禁忌,畏伤畏寒,一般不能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得用上服饰。服饰是用来遮羞御寒的,也能用来美身、美化环境,为人带来就业成名的机会,于是便有人在服饰上用尽心思,玩尽花样。但有一得必有一失。服饰之失在于掩盖天体,于是便有裸模裸滩以及体绘纹身,只是经体绘纹身后,模特展露的不再是天体。
  脚上也有名堂。古人就爱在脚上做文章,如裹脚修脚,不过裹脚是为了男人,修脚是为了走路,与今天的洗脚修趾纯粹是为了适意好看大不一样。今人在脚上下的功夫,常使脚离开它的本能,反而限制了脚上的功夫。
  内养靠进食。食的种类数不胜数,各种性能被开发净尽,尽可满足人的各种需求。今人与古人一样,特别讲究内养的工夫,但古人太注重实用,而今人更注重美容美体。美体不等于健体,例如瘦身,就很难说是健体。
  今人修养肉身,上下内外,样样都修养到了,就是不愿意、不善于养心。孟子说心志或心是肉身上贵大的部分,而视其余的部分为贱小,主张修养贵大,轻待贱小,今人竟如此这般,岂不是不识圣言,违背古训,以贱害贵,以小害大?
  问题是需要养的是什么样的心。是脱离肉身之心或心志、心性等心生的教条,还是不离肉身之心?心在肉身之上,基于肉身而出离肉身,为肉身而存在。脱离、有碍、有损于肉身之心,可能在物质匮乏的日子里有养的必要,但在物质相对丰富、个体意识觉醒的今天,难道还要大养特养?
  也许不该养的是赘肉(比喻用法)。赘肉可有可无,是寄生体,是文明异化物,无心无灵,一无是处。今人的毛病,最大的一点,恐怕就在于一味地修养赘肉。
  
  六
  
  我猜想,灵肉关系很可能相当于或源出于物肉关系。
  按常理,一个人出错犯事肯定是思想出了问题。而思想出了问题为什么总要靠惩罚以至消灭肉身来解决?惩罚的办法,无论中外,不计其数,千奇百怪,但说到底,都是逆着肉身的欲望和需求去的。想吃不让你吃,想喝不让你喝,即使不得已让你吃喝,也不让你吃好喝好。吃好喝好是人生的幸事,不让吃好喝好则是对出了思想问题的人的惩罚。这是不是变相地肯定了肉身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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