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中国乡土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

作者:陈国恩 王 俊




  在贾平凹的三部长篇小说《浮躁》、《废都》、《高老庄》中,男主人公的身份大致相同或类似。他们出生于农村,在中国乡土文化的浸淫中长大,与祖祖代代生长在乡村的父辈们相比,他们却认同现代文明而不甘愿固守黄土地,总是想离乡出走摆脱黄土地的羁绊,进入城市实现自己作为知识分子的价值。若说他们接受了现代文明的洗礼,可是与现代都市的同龄人相比,他们的身上又更多地带有农民的根性,这使他们还无法完全适应现代都市的生活。我们把这些充满矛盾的人通称为中国乡土知识分子,通过对这一特殊群体内部不同个体的精神症候所做的分析,透视中国乡土知识分子在特定历史时期复杂而又耐人寻味的心路历程。
  一、 金狗:承载着矛盾的离乡出走
  《浮躁》中的金狗是一个典型的中国乡土知识分子形象。他“不静岗的土著”,因文革辍课回家,19岁参军,在营里当通讯干事,成了个握笔杆子的知识分子,只是逢上裁军才复员回乡。在乡下他并不安于做农民,而是“整夜地走动”,“三天两头的到白云寨,到州城里去”。经常与乡人韩文举、雷大空等“扯到国家的事,联合国的事”。尽管与小水有着甜美的爱情,但当有机会走出乡村时,他依然痛苦地舍弃了爱情选择出走,进城做了一名报社的记者。年轻的乡村之子金狗,便成为一个出走的中国乡土知识分子的形象。
  乡村之子金狗的离乡出走有着特殊的时空背景。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开始的改革开放,不容置疑的以“中国现代化”为终极目的,而我们又把西方的现代化理解为“现代化”的最佳模式。洞开的国门,吸收、借鉴的只能是欧风美雨的现代文明。于1984年开始的城市经济体制改革,促使中国的都市迈向现代化的步伐急剧加快,都市不仅仅凭借自身的历史、地理优势率先沐浴现代文明,而且也逐渐拉大与乡村的差距。在某种程度上,在当下国人的意识里,城市与乡村分别成为现代文明与传统文明的符码与象征,而且似乎有一种共识:前者被想像为先进,后者被指认为落后。
  在这样的背景下,年轻的乡村之子应征入伍,第一次离开了家乡。参军的5年使金狗见识了外面世界的精彩,领略到有别于乡村故土的都市文明的旖旎风姿,接受了现代文明的洗礼。更为重要的是,绿色军营中的通讯干事成为金狗知识分子身份的标志。5年后的裁员返乡只是年轻的乡村之子的被迫而又无奈的选择。对渴望新型现代生活的乡村青年来说,乡村故土的封闭压抑,几千年停滞不前的生活秩序,缓慢的生活节奏,以田、巩两大家族为首的乡村宗法势力,于无形之中造成了对其心灵的禁锢和对其青春的压抑。
  尤为重要的是,养育自己的乡村故土,暂时还无法给已经蜕变为知识分子的年轻的乡村之子提供一方能够实现其人生理想和确证他们人生价值的舞台,而已经沐浴现代文明的城市却能够帮助他们实现自己的理想。进入都市对他们来说不仅仅意味着新型的现代生活,而且在他们青春的想像中,都市还能够为其提供一个展现其知识分子价值的平台,这里有着一个有别于乡村父辈头朝黄土背朝天的职业。于是,当真的有这样一个机会可以使他们立足都市实现自己人生价值的时候,不论是贾平凹笔下的金狗,还是路遥笔下的高加林,一面承受着巨大的道德压力,一面却义无返顾的舍弃了爱情选择出走。
  金狗走出乡村进城当了报社的记者,他也真的用笔杆子实现了自己作为知识分子的人生价值。他关注农民的疾苦,深入调查利用内参的形式扳倒了弄虚作假坑害老百姓的东阳县委书记。他用自己的文章对“州深有限公司”背后的官权腐败做了大胆的揭露,甚至为此身陷囹圄,并差一点丢命。一种为民请命的职责和义务闪现在作为记者的金狗身上。他不屈于权势,利用自己记者的身份顽强的抗衡着田巩两大官僚势力。一股知识分子刚正不阿的气概在他的身上清晰展现。似乎可以从他的身上看到“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的传统文化中文人清官的影子。
  但是中国乡土知识分子特殊的身份在金狗身上依然得到了体现。金狗进城当了报社的记者,在回答别人自己从前的职业时,坚定地说是“农民”。连情人石华也在相处久了之后说他还像一个农民。甚至他自己也清醒的意识到“我是一个社会最底层的最无能的农民的儿子”。身为州城报社记者的金狗在都市岗位上实现自己梦寐以求的人生理想和文人价值,确证自己知识分子角色的时候,却对自己所拥有的乡土身份有着如此清醒的体认和刻骨铭心的记忆。这一体认更夹杂着对自我不乡村不都市又乡村又都市的尴尬身份的难以言说的酸楚。这其中更隐含着对自己无法摆脱乡村故土影子完全蜕变为都市知识分子的无奈和痛苦。
  进城的金狗在情人石华身上体味到了都市两性关系的旖旎风情,但他却始终有着一种负罪的感觉。与身为有夫之妇石华的情爱关系,使长期浸淫在乡村传统文化中的金狗时时承受着道德的压力。而在他内心深处又常常割舍不下那段与远在乡村的小水之间曾经的忠贞的恋情。如果说石华和小水分别代表着现代都市和传统乡村两种不同的文化、文明体系的话,那么,这两种不同的价值观念在金狗身上时时互相纠缠,让他无法真正完全倾心于其中之一。耐人寻味的是作为两种不同价值观念象征的石华和小水,均在最为关键的时刻对身为中国乡土知识分子的金狗成功地实施了母性般的拯救。小水主动放弃与金狗之间的情感,成全了金狗借助与英英之间的恋爱关系进城去做记者;当金狗身陷囹圄之时,石华靠自己的身体使他重新获得了自由。对于小水,金狗在离乡出走的关键时刻于无奈和痛苦之中予以抛弃;对于石华,进城之后的金狗在品尝到都市现代情爱的甜美之后拒绝她的再次呼唤。一再身体力行为民请命和肩负拯救与启蒙大众苍生的中国乡土知识分子,恰恰被两种自己无法完全认同甚至曾抛弃的文化、文明价值体系的承载者所成功拯救。这其中又蕴涵着怎样复杂而又深刻的意蕴?在还需要别人来拯救的时候,中国乡土知识分子拯救他人之路还能走多远?他们又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能真正的确证自己身为知识分子的身份?这也许是金狗作为离乡出走的中国乡土知识分子所带给我们的疑虑和问题。
  二、 庄之蝶:喧闹都市中的精神分裂
  金狗在州城的一番历练,使他感悟到自己“主体意识的高扬”和自身“低的文明层次的不和谐”,于是他选择了离城返乡。有理由认为返回乡间的金狗在提高了低的文明层次之后,必然会再次进城。《废都》里的庄之蝶,出身在潼关乡下,他妻子牛月清曾说他“十年前刚来西京时,是个穷光蛋,一副村相”。但经过十年的“苦苦奋斗”,他终于“出人头地”了,跻身西京四大名人之列,成为知名的大作家。相同的出身境遇和人生旅程使我们有理由认为庄之蝶与金狗之间有着精神生命的必然联系。庄之蝶可以视做提高了低的文明层次的金狗的再次进城。功成名就的庄之蝶家有贤妻,生活安逸,地位颇高,结交名流,甚而与西京的市长、市府秘书长也多有联络。
  但此时庄之蝶的西京已不再是金狗的州城。城市中拾破烂老人口中的“十等人”“十等作家”等政治民谣、顺口溜和社会传闻,展示西京城的喧乱和杂芜。一惯鄙视阿堵物和孔方兄的文人们纷纷下海,都市中两性关系混乱复杂,市长与市人大主任之间勾心斗角抢权夺势。整个小说所反射出的是20世纪90年代处于社会转型期下的中国都市众生喧哗的本相状态。中国乡土知识分子面临的生存环境更加斑驳复杂和艰难险恶。
  西京城中的作家庄之蝶先生无法逃避被喧闹都市涌动的暗流所裹挟的命运。他一只脚也下了海,开了书店办了画廊,还为“101”农药厂撰写广告而获5000元钱。妻子之外,他与三个年轻貌美的女性有着复杂的两性情爱的纠合。一介文人的他也卷入政治权势的斗争之中。一场与从前恋人的马拉松式的官司搞得他焦头烂额。而庄之蝶的意义就在于此时的他已经成为精神上的分裂者。
  庄之蝶精神上的分裂首先呈现为他集迷醉与清醒两种精神状态于一身。《浮躁》中的记者金狗对自己与有夫之妇石华的情爱关系有着清醒的认识,并最终主动的退出两人编织的性爱网。《废都》里的庄之蝶已完全沉醉于与有夫之妇阿灿、唐宛儿、家庭保姆柳月旖旎缠绵的性爱之中,并从这些情人身上寻求着精神的慰藉与心灵的抚慰。小说里到处充斥着大段大段他们正常或者变态的性关系的细部描写。在由自己作家身份而引发的两性纠缠之中,作家庄之蝶似乎才体认到了自己文人的角色与身份。金狗不屑于为金钱和权势做文章,而庄之蝶已经卖文获利,开店赚钱。鄙视阿堵物和孔方兄的文人传统已经荡然不存。金狗主动的抗衡着田巩两大家族官权势力,而庄之蝶却已置身于市长与市人大主任之间的权势纠纷。此时的庄之蝶已经完全迷失了自我。但有时候他却极为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还是一个知识分子,一个作家。他不止一次的呼喊“我要写书呀!我是作家,我很想静下心来写我的书!”身为知识分子而无法实现自身价值的痛苦、无奈与酸楚溢于言表。他承认“我只会写文章,也只有把文章这活儿作好才是”。他清醒地认识到“我不想做官,我当我的作家,靠我写的文章吃饭”。这样,一边是迷失于金钱、权势、性爱纠葛中的显得颓废没落的文人庄之蝶,一边又是在清醒的痛苦中渴望去创作作品的作家庄之蝶。一个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呈现为两极对立而分裂的状态。前者意味着对文人操守的主动放弃,后者则预示着对知识分子角色身份的苦苦坚守。这样一个精神分裂的知识分子的形象,表征出20世纪90年代中国社会在由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的过程中对知识分子所造成的强烈冲击。在巨大的冲击下,知识分子面临着是放弃自己知识分子角色(下海经商、卷入权势、迷失两性),还是坚守自己知识分子角色(驻守自己的岗位、固守自己的职业)的痛苦而矛盾的两难抉择。
  《废都》里出现的会思考的牛,在一定程度上与庄之蝶有着作者有意为之的精神联系和互为补充关系。牛应该就是另外一个庄之蝶。这头来自终南山的牛,同来自潼关的庄之蝶一样均属于“乡下人”。它曾经在伙伴们羡慕的目光中来到西京,现在却清醒地看到“城市是一堆水泥”,“城市正在下陷”,竟然认为“到这个城市来并不是它的荣幸和福分,而简直是悲惨的遭遇和残酷的惩罚”,“后悔到这个城市里来了”。在喧哗的西京城里,他感到的是有着终南山伙伴们所不知的“孤独、寂寞和无可名状的浮躁”。“废都”里的庄之蝶也在说“(功成名就之后)谁知道现在活的这么不轻松!这么大个西京城,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这里什么是真正属于我的?说了又有谁理解呢?”话语背后是无比的苍凉、孤独和寂寞,灵魂的无所依靠,精神的无所寄托。牛与庄之蝶有着惊人的相似。牛最后离开了西京回到终南山而病逝,庄之蝶则在离开“废都”之际灵魂悄然西去。有理由把牛看作另一个庄之蝶,它是庄之蝶内在精神的某一层面剥离其身体后的曲折变形的呈现。如果说透过庄之蝶的眼睛传达的是知识分子(包括作者)在迷失中的对自我的审视和批判,那么牛则呈现为知识分子对都市文明的刻骨铭心的体察和充满理性的批判,更包含着中国乡土知识分子对自己当初选择进城的深深质疑和反思。作者策略性设置的会思考的牛与作家庄之蝶的关系再一次展示了喧闹都市中的精神分裂者的形象。
  金狗在青春浮躁中进城的失败被他自己(实际上是作者)归结为自身“低的文明层次”和自己“高扬的主体意识”之间的“不和谐”。而庄之蝶魂失西京城的原因,其好友孟云房做了最好的注解:“在这个城市几十年了,并没有现代城市思维,还是整个价的乡下人思维”。尽管孟云房没有对“乡下人思维”做进一步的注解,但是从庄之蝶在一系列事件中的表现,我们依然可以窥视到他身上的“乡下人思维”。当无辜置身于与以前恋人的官司中的时候,庄之蝶时时处处想到的是对方的处境:她怎么面对丈夫的质询,她怎么面对周围的议论……当有人提议让他承认与对方发生过两性关系以便确保官司的最终获胜时,他“立即站了起来,脸色却变了”,“大声斥责‘你怎么能想出这种主意?咱说话不要说讲责任,起码得有个良心啊!’”他还热心的冒充主编钟惟贤的恋人给钟写信,给这位懦弱的老人以最大的精神慰藉。在都市尔虞我诈的游戏规则、冷漠的人情和炎凉的世态面前,庄之蝶的“良心”和“热心”恰恰体现出他的“乡下人思维”。都市人的显在身份,乡下人的隐形思维,又一次昭示出中国乡土知识分子既乡土又都市既不乡土又不都市的尴尬身份。他们与乡村故土割舍不断的联系,在某种程度上也成为他们无法完全融入都市的真正原因。
  在提高了低的文明层次之后,中国乡土知识分子不仅仅承担着社会转型所造成的精神分裂的痛苦,而且其特殊的身份又造成他们身份与思维一定程度上的错位。显然在现代都市的舞台上,他们曾经急于要确证自我的知识分子角色的梦想并未实现。都市所提供的实现其人文理想、精英价值的平台只是他们想像中的虚拟。这背后隐藏着中国乡土知识分子对梦寐以求的都市的失望,也于无声处宣告了他们都市之路的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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