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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80后文学的文化背景
作者:江 冰
一、网络文化:自由表达的生长空间
在21世纪的第四个年头的秋天,探讨网络对中国当代文化的影响,我不由地将目光停留在海外著名华裔学者李欧梵发表于2000年的一篇名为《从知识分子和网络文化》的文章上,李欧梵在文中明确指出:
众所周知,二十一世纪是网络文化的时代,知识分子上网在所必然。然而,知识和网络的关系究竟如何?网络所带来的大量讯息如何选择?如何消化?知识分子自设网站,是否又将扮演一种启蒙的角色?然而这种经电子媒体中介而制造的“启蒙运动”,是否会使知识变质,或将知识立即转化为权力?网络是否会变成争夺文化霸权的空间?或是可以构成一种新的“公共领域”?这种“公共性”和民主的建构有何关系?它所提供的“共时性”是否可以促进多种意见和声音的表达?而“众声喧哗”的结果是导致自由讨论的空间扩大还是缩小?这一连串的问题,显而易见,至今却不见有人深思反省,彻底探讨从印刷文化转向电子网络文化的问题。①
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引述这段文字,意在表述如下想法:
1、李先生确有先见之明,但他的立场显然属于知识精英的立场。他担心中国知识分子在网站上“你争我夺”,掌握不好,反而失去这一“新的空间”,导致知识分子本身和其影响力的没落。然而,几年后的实际境况表明,知识精英们并没有全力投入这一“新空间”,反而是一群80年代以后出生的年轻人成了网络的主角。
2、中国知识精英从20世纪初直到今天所形成的心理状态,以及千百年中国文化传统所养育的表达习惯,使他们更多地将网络作为一个工具平台,而不是像“80后写手”那般,将网络作为完全归属于自我表达的文化空间。简言之,在文化精英那里,文本第一,网络第二,网络大多成为文本传播的平台;而在80后写手那里,网络就是文本,文本就是网络,他们的精神呼吸、欲望表达、思想观念如茂盛的野草,随时随地在网络的土壤里丛生,在他们的心中,网络与其说是一个传播的工具和平台,不如说是他们生命的一部分,他们的青春,他们的成长,正在网络这个空间里得到滋润和孕育。网络作为技术的产物,已经成功地进入他们的生命,不是工具,不是方式,而是与自身融为一体的生命空间。
很难用几句话来估价和表述网络对于80后生人的深刻影响,也许“影响”这个词仍然意味着一种外在的进入,真实的情况或许更像“现实空间”与“虚拟空间”在网络中的融合。80后生人正在这一彼此融合的空间中成长。
这真是一个“如鱼得水’的年代,80后生人有幸享用着全新的网络时代,他们一无障碍地接受着网络文化的高科技性、高时效性、开放性、交互性以及虚拟性,而所有这些,在20世纪80年代(恰恰是80后出生的年代)新启蒙运动中成长的知识精英们那里,却是陌生的、隔膜的,小心翼翼对待的新事物,更勿论知识精英所持有的传统姿态与价值观——本身就与网络交互、平等的特性有所抵触。
因此,网络命定地成为了80后生人的家园,而非传统知识精英们的战场。从四年后的这一事实来看,李欧梵先生当时的忧虑虽然“精英”,但也不无道理,他所向往的“公共领域’的社会使命是不是正在交到新一代的青年手中?!从更深层次追问,80后生人的所作所为,是否对知识精英的既得利益所制造的文化霸权构成挑战?80后的原创力到底是什么?真是一代人自有一代人的历史宿命。
据中国互联网信息中心2004年1月15日报告,截止2003年12月31日,中国网民总数达到7950万,较2003年7月(第12次互联网统计报告)半年间增加了1150万,增长率为16.9%,与去年同期相比增长34.5%;上网计算机总数为3089万,半年增长了517万台,增长率为20.1%,与去年同期相比增长48.3%。其中,CN下注册域名数量增长迅速,达到34万,半年增长10万;WWW站点总数接近60万,半年内增长12万;国际出口带宽达到27216M,报告分析认为,域名数量及WWW站点的增长进一步说明了中国互联网正在稳步地发展。②
专家预测,到2005年.中国互联网用户将达到2亿,上网人口普及率将达到15%左右。网络用户的增长意味着网络的增长和网上信息资源的动态快速增长,中国真正的网络时代已经来临!
如何面对新媒体,我们的讨论应当迅速地超越接受还是拒绝的态度层面,因为现实不容你迟疑和彷徨。网络就在面前,虚拟的世界正在对现实的世界全方位地进入,二者正在相融。我赞成这样一种态度,应当深入探讨新媒体真正的内在机制和运作逻辑,它们不一定要颠覆传统,却一定会变革传统,变革整个媒体世界。我们无法逃避,必须正视现实。按照传播学的表述,新旧传播媒介之间,并非是革命、消灭、取而代之的关系,并非遵循优胜劣汰的法则,反而更符合互助互动、共进共演原理,它们相互叠加,同时又导致了新的“整合性的状态”。
从这一立场出发,观察与肯定网络文化对80后文学的影响,应当没有道德评价的负担,从文学创作的角度来看,网络对80后文学的推动至少有两个具体的表现——
一是“零进入门槛”; 二是“交互式共享”。
所谓“零进入门槛”,③指的是网上的个人出版方式,所谓“五零”条件:零编辑、零技术、零体制、零成本、零形式。任何人想进入文学领域,无须按照传统的程序,达到发表文学作品的目的,他只要想,网络就帮他搞掂。按照评论家李敬泽的话说,就是“绕开文学的CEO,传播学中的“守门人”不见了,文学传播开始了从大教堂式到集市模式的根本转变,在这一转变的过程中,受到网络学者方兴东等人竭力推崇的“博客”(blog)网站,催生出了“共享媒体”(WEMEDIA)和一种崭新的“交互式共享”的讨论模式,④为80后文学写手们带来了全新的文学体验和观念冲击。从一对多的传播,发展为多对多的传播,所有人真正地参与到文学创作之中,无障碍的沟通,快速的即刻阅读、反馈、创作,在一群人中闪电般地进行着,个人的传播能力得到空前的强化和扩张。
于是,网络为80后文学提供了自由表达的生长空间。在传播障碍消失,“守门人”隐退的同时,文体的边界,道德的规范,观念的限制也随之松动,80后文学因此获得较传统纸介文学更大的自由度。“非主流的声音”频频出现,“众声喧哗”迅速形成浪潮。在“个人的宣泄和表达”无约束的同时,文学中一些属于内核的东西也在被稀释、忽略乃至抛弃,文学作品在高速写作的同时,既出现了新质,也同时出现了“一次性消费”的“失重”。网络文化的正负面效应显然同时对萌芽于网络的80后文学产生影响。
更加值得深究的是由网络传播所引发的80后文学写手们艺术观念的变化,文学接受者阅读观念的变化,最终导致文学观念的变化。这些变化已经对传统主流文坛,以纸介媒体为正统的主流文学构成挑战,具体形态研究远非本文可以展开。但当下的种种现象,已经不容置疑地昭示了网络文化业已成为80后文学最为重要的文化背景。关于80后文学在网络上的崛起,我在80后文学系列论文之一中已有论述,⑤无论是上了美国《时代》周刊封面的春树,还是因六门功课亮红灯,拒绝上大学的韩寒,抑或是被称作“金童”、“玉女”的郭敬明、张悦然,以及被誉为实力派的李傻傻、蒋维等人,无不是在网上赢得网友热捧,“暴得大名”,获得各种桂冠,从而顺利地转向纸介媒体,逐步进入主流传媒和文坛。网络对他们来说,是摇篮,是温床,更是成功的平台和“跳板”。
青年文化,一个很难说清的话题,因为它青春而冲动、飘忽而易变,另类而叛逆,丰富而庞杂。观察80后文学的青年文化背景,使我自然地回想起20年前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徐星的《无主题变奏》、陈村的《少男少女,一共七个》、以及由这批作品所带动的一种属于青年文化的创作倾向。属于这一倾向的代表作品还有陈建功的《鬈毛》、刘西鸿的《你不可改变我》、刘毅然的《摇滚青年》。
我曾经把这一创作倾向命名为“骚动与选择的一代”,将其特征归纳为反文化、反价值、反崇高和反英雄,在当时的批评界,这批作家的这批作品,受到完全相反的评价,可谓毁誉参半,褒贬不一。20年后的今天来看,这个并没有持续发展蔚为大观的“短命”的文学创作倾向,其实更具有社会文化的意义,与其说它是“先锋小说”,不如说它是青年文化在文学上的一次冲动。
刘索拉、徐星的创作冲动所以短暂,有两个原因,一是它可以归属于80年代文学界涌动的思想解放运动,或称新启蒙运动的一个支流,大潮滚滚,汇流成河,足以覆盖支流;二是尚缺乏属于青年独立性的思想和文化基础,在大文化的背景下,亚文化的群落尚未形成,所以除了青春期反叛的经验外,写作的独特文化资源不够,无力供给支流源源不断的原创力,使其可能有成为20世纪80年代的一个思潮或是一个流派。由此也可见出,文学思潮与流派产生的根本原因,不是缺少文学才子,也非特殊经验,说到底,是有没有强大而独立的文化资源作为原动力。
与20年前的刘索拉、徐星相比,80后文学显然拥有比较深厚的青年文化基础。或者说,刘徐一辈尚未从父辈和前辈的文化精神中分离出来,而80后生人则与父辈和前辈截然不同,价值观念的真正而全面的“裂变”始于70年代生人,但迅速地在80后生人手中实现,80后生人以一种满不在乎睥睨一切的姿态,迅速地告诉70后生人:你们老了!我们才是今天的主角,在这个急剧变化的年代,代际差异凸显,一条条代沟无情地将50年代生人、60年代生人、70年代生人、80年代生人隔离在彼此的河岸。“十年一代”,正是中国当下社会的现实,而80后生人的青年文化正是以精神层面上的某种“断裂”以及价值观的全面“裂变”为标志的。在80后生人的青年文化中,全球化、现代化、后现代、网络化、消费化、大众化,共同构成一种真正的“无主题变奏”,而在他们日常生活中亲密接触的网络、武侠、动漫、手机、随身听、咖啡厅、party、摇滚乐、前卫电影、网恋、足球、明星、文身、名牌、任天堂、俄罗斯方块、圣斗士以及VCD、DVD、MP3、掌中宝、数码相机……,那些只有他们自己听得懂的网络语言,那些令他们自我欣赏自我陶醉的手机短信和图片传送……,80后的精神状况也许可以从下面的歌词中体会一二:
我要出发此刻出发去西伯利亚
我的梦想所有希望消失在悬崖
每一天每一天有新的发现
每一天每一天瞬间的改变
我永远了我永远了
——便利商店乐队
真是一个飘忽的年代,一个瞬间万变的年代,一个无法把握自己、没有目标、没有激情的年代!每一代有每代人的生活方式和表达方式。1989年崔健宣布了“红旗下的一代”在人格上的宣泄,1994年的校园民谣代表大学生宣布了精神上的独立,1999年的花儿乐队宣布了80后一代在物质社会里的精神寄托,花儿乐队的主唱这样说,“我出生于80年代,一个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是好是坏的时代,从小到大我都是在一片赞扬声中成长,是典型的蜜罐中的一代,没有经受什么挫折,这种平庸的感觉使我感到乏味、无聊,空虚地过着每一天样板式的生活……⑥
这位乐手坦率的表白也只是一种表述,倘若以此进行道德评价以至“倚老卖老”居高临下不屑式的指责,很难穿越隔阂,跨过代沟,进入80后生人的精神层面和文化内核,反而会陷入鲁迅当年笔下“九斤老太”一代不如一代的历史叹息之中,这样的叹息颇似无力空洞的老调重弹。也许,用贴近和理解的姿态通过某些描述,可以帮助我们回到80后文学。选择“好孩子”类型来展开探讨,对“新概念”征文大赛的作品的一次文本分析,可能会有所发现——
上海《萌芽》杂志2004年第3期,公布“中华杯”第六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名单,并且列出复赛赛题《我所不能抵达的世界》,以及刘强、刘宇、刘宁三人的同题作文,另有两位一等奖获得者的文章:章程的《飞翔》、李正臣的《凌波微步》。五篇作品给我一个整体阅读印象:在作者的内心独白中透出强烈的诉说愿望,苦闷压抑下的激情释放如青春冲动,文字无一例外地才华横溢,介于抒情与说理之间,有西方文论的理性色彩,也有先锋小说的流风余韵。象征意味、虚拟空间、意识流动、迷茫中的内心挣扎、质疑中的一份自信、思索、探询、叩问。少年作家落笔成文,倚马可待的才气,在华丽词藻中回旋自如,在古今中外的历史空间中游刃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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