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智性的思想散步

作者:杨丽霞




  似乎有一种已成定论的观念,那就是诗歌主情,而散文则是写真的艺术,它和事件关系更为密切。其实这是必须加以纠正的错误认识。古往今来大凡优秀的散文都情绪饱满,这也是读者阅读的动力源泉;大凡优秀的散文作者,都围绕着“情”字做文章,在创作中注意心灵血肉与精神气韵的灌注。吕先生骨子里是个情感型的人,不论是写亲情、乡情、友情、爱情、恩情,还是写老师、姐姐、童趣、民俗、世相,都能全身心地投入,做到情真意切,处处透着对生活的热爱,即便是书写苦难的历史和命运的不公,也能以人生存在的明朗与欢乐情感出之,高扬一种真诚善良的人生观。但他深知既然散文是一种对话,一种人与自然、社会的对话,一种主观与客观的对话,那么对生活和感情做照相机一样的叙述与转手恐怕就是一条危途;所以他从不将生活和感情和盘托出,而是将其置于心灵中进行滤动、浸泡和整合,然后再展示出来,所以他的散文情感每每都表现为一种不张扬的激情,具有绵长的情感冲击力。如《记忆中的姊妹楼》本是想倡议和平,控诉将世贸大楼毁灭的恐怖主义势力;可是它没直接把这一主旨点明,而是通过三个充满温情的细节与画面曲折地加以表现。在作者的印象中,世贸大楼那里与其说是贸易机构,不如说是“孩子们的游乐场,劳苦者的歇脚地”。在那里,他和老伴看到过一男一女两个十来岁的白人小孩情窦初开地拥吻,看到过一对肤色棕黑的中年夫妇歇脚,看到过上下班的人潮在地铁的中转处奔走穿行……那些景象如今都因为世贸大楼的倒塌已经不复存在。在作者的心里,他十分留恋欣赏那些美的景象,对恐怖事件憎恨至极;可他不表白自己的心迹,却婉转地感叹那两个曾经在初恋的圣坛活动的小孩“心头会罩上多么沉重的阴影啊”,疑惑那些善良的出海者要经过的“楼后的河道也堵塞了吧”,诘问“成千上万的上班族要改道到哪里去拥挤呢”。这种不说之说的写法,这种把一切让读者去品味、去评判的内敛写法,比喊出万语千言更有撼动力,它仿佛使作者的惋惜、愤怒与牵挂变得具体质感,有了形状和分量,可以衡量和触摸了。《难舍旧手表》也是寄情于景、于事的佳构。“旧手表”之所以难舍,是因为它见证了一段特殊的历史记忆。当年的两个红卫兵,虽然在“文革”中受左的思潮影响走过一段弯路,向吕先生强“借”手表,后来在吕先生的“措施”面前被迫将手表“还”回。若干年后参军的他们即将入党时,没忘和组织交代那桩“事情”。文章在平淡的叙述中肯定了当年两个红卫兵诚实本分的人性内蕴。凝聚着情感和故事的“旧手表”引入,防止了文章的滥情。
  与可以依赖心性写作的诗歌不同,散文在心性之外还必须靠大量的文化和识见支撑,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有的人将散文称作老年人的文体。可喜的是人到老年、世事练达的吕先生,在散文中没有仅仅为亲人、生活和历史画像,仅仅以含蓄的方式抒放性灵;而是在介入现实的同时又兼顾了思想的发现,在真情实感的传达中自然地流露出许多深刻的体验和感悟,使自己的作品有如一系列人生边上的“眉批”,情理浑然和谐,体现了一种智慧的美。如他善于从平淡的生活中提炼理趣丰盈的思想,并时时呈现着一种辩证的思维走向。他清楚《没钱的日子》滋味难熬,“人穷志短”,有时甚至顾不得尊严;但在“贫困中,亲情也会显出异彩”,幼小儿女的懂事让他们夫妇俩感动喜悦无比,“患难中的友情也是弥足珍贵的”,可以持续终生。至于《老年心境》已抵达大彻大悟的智慧福地。他认为老年人和年轻人接触,该既不倚老卖老也不“老夫聊发少年狂”,而要“化作春泥更护花”;“老人的长项就是‘老’,走过较多的弯路,尝过较多的苦头,跌过较多的跟斗,出过较多的丑,也积累了较多的教训”,“老马识途”,老年人理应经常向年轻人提个醒,为年轻人遮风挡雨,使他们少走弯路,少吃苦头。吕先生这种宁静达观、安详淡泊的心态和活法,不仅表述上十分坦率;而且在现实生活中实施起来也越来越从容大胆,已丝毫不见年轻时的怯懦与狂热,真是越活越明白,越活越坦荡,活出了不说假话的“真人”境界。人们常说“庾信文章老更成”,吕先生的散文之所以能够俘获一种生命的通透,一方面是因为深厚的学识和文化积累,使他的文章深度和宽度俱有,见解与学问兼出;一方面则是因为他观察敏锐,在写作中常避免就事论事,总能对观照的事物做细致的体察和感悟,进行理性上的深度提升。贯穿于文中的那种思想和睿见,那种兼涉古今的知识融入,使吕先生抒放性灵的文章字里行间氤氲着飘逸的书卷气,读起来轻快但并不十分轻松,和那些仅有一点灵气与俏皮的作品划分开了界限,更具丰富的内涵,更加厚重深邃。
  如今的文坛上很多人都敢摆弄散文,仿佛散文文体最随意、最洒脱,也最好写。其实不然。我们发现,散文在所有的文体中最讲究趣味性,最需要语言功力,它常常“一粒沙里见世界,半瓣花上说人情”,是最易学难工的文体。论及散文的艺术,吕家乡先生说“动笔时没有任何技巧上的追求,只求把真情实感写得清通顺畅一些”。我以为这既是他的自谦之词,也标明了一种自觉的艺术趋附:自然而不矫饰,流畅又不雕琢,不过分追求精巧婉约的风格与象征隐喻的手法,让文字和生活、情感谐和同构,朴素简洁;这种朴素简洁是内容上的透彻、本色和深入浅出,也是文字上的透彻、本色和深入浅出。事实上他的散文也的确实现了这一预定的目标。如下列状态的文字在他的散文中俯拾即是。“性感就是男人有男人味,女人有女人味,小孩有小孩味,老人有老人味。这是正常的,健康的。假如小孩而不天真,男娃娃刚刚断奶就对着妈妈的胸脯想入非非;老人而不慈祥,爷爷用色迷迷的眼光对着孙女的腰身扫来扫去,这难道正常吗?”(《话说“男女老少”》)“托尔斯泰说得好:妇女分娩是人间最神圣的典礼。世间有什么精巧的产品能比得上有血有肉有灵性的婴儿呢?一位西方文豪认为,诗人只要写出一行好诗就可以休假十年。妇女只要生下一个孩子,不就有资格终生休假、优游岁月吗?”(《妇女节日说男女》)它们在技术上不显山不露水,完全是随便的、谈话式的语言,犹如和朋友间围炉夜话,不温不火,娓娓道来,丝毫不见美文的影像,一切都来得那样亲切;但是在散淡和从容中,却流动着一种难得的心性和情怀,幽默而机智,把他个人的看法表现得十分独到,显示出了作者人情世事的练达,达到了浑然天成的炉火纯青的境地。也就是说,吕先生把心坦诚地交给了读者,做到了“言为心声”,经过人生的酸甜苦辣和世事的风行水转,他的长者笔墨和心灵一样变得澄澈无比,云淡风清,透着洗尽铅华的平静和自然,更接近了感情自然流露的本真心灵状态。当然,吕先生的散文笔墨是多色调的,渊博知识的底色,和年轻时写诗、后来长期从事诗评的经历结合,使他的一些篇章带着学者散文的风采,语言兼具散文行云流水的舒放和诗歌的深婉洗练,并且也时常夹杂着一些诗的技法;但它们不是主调,仅仅是作为变奏的存在而已。众所周知,中国的散文历来有“文胜于质”的弊端,多以形式掩盖内容,高雅精致有余,生活化的程度却一直走低。吕先生在散文艺术上的朴素追求,不能说彻底消除了这一缺憾,但毕竟给了人一种希望的启迪。
  如今报纸、刊物上的散文大都属于消闲文字,多停浮于游山玩水、饮酒歌唱、阿猫阿狗的把玩,或卖弄炫耀地自我标榜,或甜腻嗲气地搔首弄姿,或声嘶力竭地故作大气;但无一
  不标榜讲究诗意与抒情性,讲究深奥的哲理、机智的幽默和文笔的潇洒。实际上都轻松自娱,缺少骨头,缺少人文关怀,思想严重地贫血。由于那些发嗲倒胃的抒情散文和累死人的文化散文,严重滋养了人们的小视与挑剔情绪,所以有人感叹如今的散文丧失了艺术标准,成了一种远离灵魂真实、套牢现实功用的体制性文体。正是在散文上述拙劣蹩脚的表演氛围中,吕家乡先生登上散文创作的舞台,并且从不摆散文家的架子;而是以一颗平常心去观察事物、思考问题,自然随意地书写着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和读者做推心置腹的平等交流,形成了轻松、自然、朴素的风格,以出色的功力赢得了许多年轻或不年轻的掌声。不可否认,吕家乡先生的散文创作还有一些须待改进的地方。他诸多的文章有种不平衡性,写亲情、历史的最精彩,深刻机智感人,透着内在的幽默,而写国外见闻的个别篇章则给人以挖掘不够深透的匆忙之感;那些社会批评的文字大都深刻睿智,有的笔墨甚是凌厉,但似乎比不得其他文字那般亲切耐读。这恐怕不是因为作家的技术和实力不逮,而是和他的个性气质有关。让他这样一个充满思想智慧、但基本上还是感情抒发长于理性分析的人去发议论,当然不是他的强势,他也很难把所有的题材都完美地艺术化。对此我们不必苛求。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能够仍然一如既往地钟情文学,这份精神本身就值得人们钦敬。
  记得瓦雷里说过,散文是走路,诗歌是跳舞。读吕家乡先生的《温暖与悲凉》,看到的则是一位智慧老人的思想散步。
  (作者单位:哈尔滨师范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
  
  ①②吕家乡《温暖与悲凉》312页,中国戏剧出版社,2004年5月。
  ③费勇《散文,来一场革命吧》,《羊城晚报》2003年1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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