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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锋的守夜人

作者:伍明春




  对某一词类的偏重与凸现,在余怒不少短诗中显得相当突出。《举例》就是一个典型例子:“雕像/第三者/天鹅绒一样的女大使/金斯基的嘴唇/一幅地图/弹壳改造的钢笔/人工细菌/圣经/口香糖/和一只感冒的鼻子/这些构成世界”。对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名词貌似随意的罗列,其实隐含着某种内在的纠缠与牵连(情欲、政治、文化、宗教、身体之间的关系不正是千丝万缕的吗)。它们能指的光芒交相辉映,汇合成“世界”这一更大的能指。再如《童年旧事》:“先是轻音乐。一个人唱。蹑手蹑脚/流水声,‘唉’的声音/半张的嘴唇。一只穿睡衣的猫/走来走去。接着喇叭里//流出丝绸,播音员的口水,黑色和紫色/冷色和脸色。磁石里/埋着耳朵,衣服下埋着骨头/我已瘦成这样/我不敢睁眼:滑石粉和过去的日子”。与《举例》让名词“自呈”的方式不同,这里各个名词是通过一种动作或描述带出来的。因此它们之间的暧昧关系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揭示。我们甚至窥见了某些词语诡秘的变脸术,如把“流水”置换为“流出丝绸,播音员的口水”,从“黑色”到“脸色”的词语气候的突变。
  而《触觉》一诗则以一系列动词为重心,展现一组交错运动的画面:“一根牙签在秋天的最后晚上剔着/一个人在两条鱼的夹缝间走着//刚刚长出感官的婴儿滑动着/齿轮在雨中紧咬着//动物在动作中张望着/纸老虎冷笑着//肿块在病里浸着/手在身体里下沉/一根筷子在水中弯曲”。该诗每一行最后都有一个压轴的动词,并且有意以一种铺排的句式来营造整体上的气势和形式感。这些动词在联袂描摹某种荒谬的存在状态的同时,又具有相对的独立性,即指向各自的话语场域和意义单元。《童年的触角》以一个中心动词“穿过”的不断“变异”来结构诗歌的情境:“我穿过密林,穿过夜里的关节/黑色的三点钟/我穿过一条破裤衩的大街/我穿过一个孩子的果丹皮之夜/它不属于我/我要穿过他,必先穿过它,不能停留/我穿过他的手/他的眼睛/衣服、玩物、他的带电的/细小的闹剧/我穿过他周围的空气,使他颤动”。一个在流通过程中业已被严重磨损的词,在这里却不断衍生出陌生而新鲜的意义,放射出一种别样的光泽。
  正如罗兰·巴特尔所言,“在现代诗的每个字词下面都潜伏着一种存在的地质学式的层次,在其中聚集着名称的全部内涵,却不再有散文和古典诗中所有的那类被选择的内涵了,字词不再被一种社会性话语的总意图引导向前;诗的消费者被剥夺了选择性关系的引导,而直接与字词相对,并把它看作一种伴随有它的一切可能性的绝对量值。”余怒在上述短诗中致力于打破某种既有的语言规约,充分释放语词的活力,让读者直面语言本身,正体现了其对现代诗歌语言观念的深刻洞悉和自觉实践。而在以《猛兽》、《脱轨》、《松弛》等为代表的长篇诗作中,由于话语空间的拓展,这种诗歌观念得到了更为全面的演绎。
  《松弛》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余怒一些同时期短诗的一种扩张或集结,因而获得一种更大的规模和长度。这是一首充满矛盾冲突和消解欲望的诗。在这首诗里,“我”已不再具有传统的抒情主人公的单纯身份,它变得相当诡异,在诗中左冲右突,分裂成不同的个体镜像,并由此带出语言的生长或变异:“我看见我两眼漆黑喘着粗气像一盏汽灯/运转着,无论我在何处,我堆积着/一头充血的雄性机器”,“我在时间里慢慢汇聚/我节制着,两眼漆黑,浑身都是液体”,“我染上霉斑,最后一个离开工厂/我进入了,旋即又离开/我堆积着,沉浸着,母爱的脓汁”,“我的钞票花光了,我在你家门前一丝不挂”,“我破碎了,我无法使你在雾中上升/无论我怎么用力/无论我怎么轻轻地/对不起我是个废物”,“夜里我离开,夜里我独自明亮起来”,自我的强度在这里是依此递减的,一开始以昂扬的“雄性机器”自许,最后却遭遇“我满口是血,无处可去”的困境。与此相应的是语言内部紧张状态的逐渐解除。这实际上也暗合了诗歌的主题。作为现代世界的一个象征化的符号,“汽车”在诗中的作用也是不可小觑的,它与“我”结成的密切关系,赋予这首诗的语言一种“在路上”的漂移性和速度感。
  而《脱轨》一诗最惹人注目的可能是它的形式。由若干长句构成的诗节和由若干短句构成的诗节交错出现,形成一种对峙的态势。诗人的用意,除为获得某种视觉效果外,更重要的是试图以此唤起读者对诗歌语言本身的敏感,即避免让语言仅仅作为某种意义滑行和起飞的跑道。两者在句式和节奏上的落差,有效地使读者原有的阅读惯性遭到遏制,因而让他们的目光更久地停留在诗歌语言本身。如:
  失眠的窗户,使他露馅。我是拼贴画,分为
  三个部分,下面比上面黑。一天比一天重
  到了冬天,它关得更紧
  你这个老茧
  睡得太死
  长出水仙
  半夜,你提着脏兮兮的塑料袋
  干什么?封了口,却透明。透明,却看不见
  
  里面的东西。越深越透明。母鸟都会飞
  
  被夹在长诗行之间的短行诗节,作用是双重的:一方面,它打断了前三行和末三行之间节奏的连续性;另一方面,它又像一道桥梁,突出了前后两部分在情境上的内在关联。
  在笔者看来,《猛兽》的巨型规模暗示了余怒构筑抒情迷宫和语言乌托邦的庞大野心。第一章“栅栏”往往经由戏弄词语本义和语言成规来命名一个“伪世界”:“他带着湿气和铀矿,在自身的消肿中/冶炼着她/呕吐声、呻吟声、细小事物的摩擦声/众多声音的表象皆呈液态/这是他,一个音乐迷/患上败血症的第一天,被一头牛解放的日子”,“灰濛濛的乌托邦窗户,装饰着黑鼬/三十个人蛹共居一室,结气而为一张大鳞甲/三十个伤口插着桂花(血腥香)/在冻疮的空气里,长满胡须的一月末梢/一只烧伤的苹果被临终者握着/旁边,一个请来的钟匠在为他数时间/一,一,一,一,一/始终在‘一’上停留”。第二章“表象”诸语杂陈,众声喧哗,极尽拼贴、戏拟之能事,刻意制造一种文本的混沌状态,彻底突破了诗歌的文类边界。相对于超现实主义者“在报纸上剪下一些标题或半标题,然后尽其所能地随意拼凑(亦不妨遵守句法),这也未尝不可以叫做诗歌”的激进主张,余怒此举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第三章“回声”则借四个非一般意义上的“残疾人”(“软骨人”、“没有五官的孩子”、“半身少女”、“植物人”)之口,尖刻地道出了世界的病态和末日景象:“世界是一只甲壳虫统治的粪堆”,“世界就是爬行动物和这些红野鸡乱伦的公共厕所”。总之,《猛兽》集中体现了余怒多向度、多层次的语言探索。这种探索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但同时也暴露了一些问题,比如饕餮语言带来的不良后果,对先锋限度的忽略等。限于篇幅,关于这首长诗,这里只能概略述之。
  结语
  余怒20世纪90年代之后的诗歌创作,显示了特异的个人风格和激进的语言姿态,尤其是其中体现的对于语言本身的沉迷和对语言增殖力的全面开发,无疑实现了对80年代中期以来先锋诗歌的超越,进而丰富了现代汉诗写作的艺术经验。因此,余怒不仅是一位重要的诗人,同时也无可辩驳地是一位优秀的诗人。当然,余怒的写作至今仍然处于一种“未完成”的进行时状态,我们有理由期待,诗人在灵魂探险和诗艺探索的路上将走得更远。
  (作者单位: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
  
  ①王光明《在非诗的时代展开诗歌——论90年代的中国诗歌》,载《中国社会科学》2002年第2期。
  ②余怒《九十年代诗歌态度》,参见《诗观十六条》,http://余怒文本:感觉多向性的语义负载——诗观十六条.htm。
  ③臧棣《后朦胧诗:作为一种写作的诗歌》,载《文艺争鸣》1996年第1期。
  ④罗兰·巴特尔《写作的零度》,见罗兰·巴特尔著、李幼蒸译《符号学原理——结构主义文学理论文选》,北京,三联书店1988年,P88。
  ⑤余怒在该章末尾自注道:“本章打*号的语句系他处摘录,欲造成一种拼贴效果。”参见余怒《守夜人》,台北,唐山出版社1999年,P124。
  ⑥布勒东:《第一次超现实主义宣言(1924年)》,见《未来主义超现实主义魔幻现实主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P2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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