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秘书语体与关仁山的小说
作者:杨守森
一、叙事匆忙,粗疏,这也就是贺绍俊先生所批评的“辜负了眼前美丽景色”的“太着急”。表现在叙事心态方面,这就是:作者往往太重“目的”而轻“过程”。如在《伤心的黎明》中:“孟兰过去在她男人厂里做会计,经常到城里找赵一光。过去,她去的都是赵厂长的办公室。进他的家这还是第一回。赵一光家里装饰之阔,是她没有想到的。她怯怯地不敢下脚,赵一光笑呵呵地拉她坐下来。孟兰就不再东张西望,闷闷地坐着。赵一光从冰箱里拿出饮料让孟兰喝。赵一光坐在沙发上,吸着烟说,孟兰啊,你是不是感到我们家装修挺阔啊!孟兰说,是哩,跟宾馆似的”。其中,关于赵厂长的家,虽有孟兰“跟宾馆似的”评价及“装饰之阔”的感觉,且不避重复,让赵厂长自己也谈到了“装修挺阔”,但究竟如何之阔,如何跟宾馆似的,却难以给人留下什么印象。个中原因便是:作者急于交代的是孟兰来赵厂长家的“目的”,而对本来更富于文学艺术内涵的人物对“眼前景色”的感受“过程”,则弃之不顾。与叙事的匆忙、粗疏有关,关仁山小说中的有些内容,甚至经不起仔细推敲。如在《风暴潮》中:“为了在‘短平快’中达到‘三通一平’,赵振涛整日忙得不可开交。就在赵振涛最累的时候,葛玉梅那边有了好消息。是孙艳萍最先告诉他,葛玉梅在凤凰开发区选中了一块地皮,准备投资建设一个精盐加工厂。她们是想利用本地资源。赵振涛对葛玉梅的老道和智慧深为叹服。在选址的那天,赵振涛把海关、工商、税务和土地等有关方面的负责人叫到开发区,与负责开发区的吴振山主任商议,在地价上,给予特别优惠”。身为代理市长的赵振涛,仅凭知晓葛玉梅优惠得到了一块地皮开办盐厂,就深为叹服其“老道和智慧”,实在也是不怎么令人可信的。因为既然具有充分的资源条件,又大受当地政府欢迎,计划投资建一个精盐加工厂,对于一个久经商场的香港葛氏集团的副总裁来说,还用得着什么过人的“老道和智慧”吗?本地人原来无此动议,只能说明当地领导素质差,或缺乏具备投资能力者。而且,葛玉梅优惠得到土地,是赵振涛见机行事,出面协调,乃至果断指令的结果,这至少说明赵振涛的“老道和智慧”是不在葛玉梅之下的。这样想来,赵振涛这样一个人,对葛玉梅“深为叹服”,也就“叹服”得理由不足了。
二、作者虽然有着描写农民命运的理性自觉,但在实际描写人物际遇时,则多见浮光掠影、粗枝大叶的概述,而缺乏能够显示其命运体验的人物复杂心灵世界的开掘。如《风暴潮》中,那位成了总经理的女能人葛玉琴,是被枪毙的海霸葛七的女儿。可以推知,这样一个人物,内心深处,曾经喧腾过怎样的人生波澜,应当正是最富于命运内涵的描写对象,而我们在小说中看到的则是:“葛七被政府毙了,葛玉琴长大后下嫁给了渔民孙罗锅。孙罗锅福浅,压根儿没有沾过女人一点光:人民公社发放救济粮的名单上就没有他们;文革那阵儿,葛玉琴挨批斗扫大街,孙罗锅陪着;文革刚结束,孙罗锅就在一场车祸里死了。孙罗锅人没个模样儿,可葛玉琴却给他生下三个漂漂亮亮的女儿。”葛玉琴后来的发迹,也只是因为:“那年柴油紧张得不行,好多机帆船都不能出远海了,只能在近海里遛弯儿,乡里村里急成了一锅粥。葛玉琴瞅准了,托关系把油搞来了;她更鬼精的是,油运到老蟹湾也不卖,而是拿海货换。这一片海域的鲜货都抓在手里了,她就哄抬物价,着实赚了一笔大钱。她顺坡下驴地搞了个公司,当上了总经理。”由于缺乏对人物心灵的深入开掘,在作者笔下,一位原本有可能血肉丰满,本身即承载着复杂人生命运与社会内涵的人物形象,不仅浅陋可察,甚至多少有几分漫画化了。葛玉琴的女儿,与赵振涛有过纯真的爱情,后来为了改变自己的处境而委身于公社书记的孙艳萍,也应当是一个颇富于命运内涵的人物,可惜也被作者以“赵振涛从她的牙根儿的虫洞里还是看出了她的凶恶”的“坏女人形象”草草打发了。
三、人物语言缺乏个性,且往往不无领导人作报告的口吻。如:
〖HT5"K〗 潘书记:“现代化战争是立体战争,是要海陆空配合作战的,我们这个经济建设的主战场,也要有自己的‘海陆空’。你看,位于旅游胜地的秦岛港,是一个百年老港,它的海运能力已经超负荷啦,而且距离西半省太远。可是西面的黄连港呢,目前刚刚勘查立项,所以眼下最为关键的就是北龙港啦。口岸少不仅已使省内企业深感头痛,国外大客户也因此望而却步。没有足够的对外开放口岸,改革开放的进展就步履维艰啊。”“我们时刻都要记着,要做人民的功臣,不要做历史的罪人!”
高焕章:“自打他去了三年,工农业总产值翻了一番!跨入了全国百强县!盐化的煤牙石发电厂、大型冷库和这段高速公路,如果不是这场风暴潮,还能算上跨海大桥,小柴在盐化是干出了一些政绩的。盐化的老百姓有目共睹!盐化是潘书记和傅省长找总理特批下来的沿海开放县!盐化还是能为咱北龙港出力的!盐化人懂得什么叫开放,开放不光指市场,还指人的精神!盐化人的精神面貌也是全市一流的!”(《风暴潮》)
佟县长:“你的事情,县政府都知道啦。由于我们工作疏漏,使农民兄弟遭了难,让你蒙受损失。经济建设的步子要加快,可也不能丢掉耕地。”“土地的耻辱,是大耻辱;土地的荣耀,是大荣耀;土地的富足,那才是人类的富足;土地的和谐,才是人类的和谐啊!……我们这些当父母官的要记住,土地是过去的一切,也是将来的一切!”(《天壤》)
省委书记、市委书记、县长这样的党政要员,满口会议“报告腔”,虽然也还符合人物身份,但因见不出人物个性,没什么艺术感染力可言,将其过多地搬进小说,也就只能令人生厌了。而且,党政官员,作为现实生活中的人物,也不可能总是满口“报告腔”的。因此,叫人疑心,这类人物语言,亦并非完全是源之于生活本身,而在一定程度上,很可能是作者不自觉地为秘书语体支配的结果。这种不自觉的支配,有时也可见之于其他普通人物之口。如刘连仲:“俺是凭自身的魅力来征服所爱的女人,俺不会像小乐那样。刀子是拢不住人心的,即便抓住人,也拢不住心。没有擦出一点火花来的婚姻,算是一流的吗?那又有啥意思呢?强拧的瓜不甜!俺早就跟你说过,俺是新渔民,要追求一流的婚姻!”在没有外人在场的情况下,一个乡下农民,面对自己热恋的情人,会发表这样类乎公开演讲式的“宣言”,听上去,也实在有点儿不伦不类。
《天高地厚》,是关仁山于2002年出版的一部又已产生了很大反响的长篇新作,曾经入围第六届茅盾文学奖,已经得到的肯定性评价有:“丰厚凝重”,“不仅把关仁山自己的小说创作有力地提升了,而且也把农村题材小说创作的倾向明显地拓展了。”(白烨《沉重而厚重》)“笔墨繁简有致,集中塑造了荣汉俊、梁双牙和鲍真等两代农民中的典型人物,有极强的命运感和可读性”,是一部描写中国“当代农民命运的大书”(柳建伟《 当代农民命运的大书》)“小说的语言使人一接触作品就能感受到舒服和快适。《天高地厚》的叙述语言和人物语言都有一种活生生的鲜活气息、一种华北农村的农民性、一种具有时代风格的当代性,而且还有一种作者特别的冷幽默”(路侃《时代巨变中抒发悲怆的乡村感情》)。就题材规模、气势及意蕴深度而言,在关仁山本人的创作历程中,这部作品应当说是有一定突破性意义的,在拓展农村题材小说创作方面的贡献,也是应予充分肯定的。但对其语言的赞许,恐怕就不太符合实际了,因为在这部小说中,本文所批评的秘书语体,也仍然十分明显,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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