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跨文化认知与多元互动
作者:黄发有
这两场论争较为充分地显现了夏志清所推举的“文学性”中所包含的价值偏向。夏志清明确的政治态度,致使他对左翼文学的评判多有情绪化倾向,与当时大陆“唯政治化”的腔调可谓异曲同工,在某种意义上是相互对抗的两个极端。不妨来看看书中讨论30年代文学的一段话:“革命派内部无论怎样倾轧和敌对,他们对敌人的攻击却是一致的。一旦选定了一个目标,骂人的文章同时在《太阳月刊》、《创造月刊》和《文化批判》(“创造社”的另一刊物)上出现。同一作家用几个笔名,重复写着同类的文章,给人造成以为他们确实是代表‘群众’的印象,事实上,他们仅是一小撮人。在真正关心中国现代文学发展的作家看来,他们真是可怕的一群牛鬼蛇神。”⑤非常有意思的是,在2005年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的版本中,“一小撮人”被改成了“一小部分人”,而随后的整句话——“在真正关心中国现代文学发展的作家看来,他们真是可怕的一群牛鬼蛇神”——都被删除了。“一小撮人”和“牛鬼蛇神”是“文革”中的常用语,虽然中译本是由刘绍铭等翻译的,但经过夏志清亲自校订,这种表述方式本身就不难让人发现二元对抗逻辑的荒诞与吊诡。而其艺术评判的标准也就不能不如普实克所批评的那样,弥散出浓郁的政治气息,政治优先的态度使其艺术取舍具有明显的偏向。当然,问题也不能绝对化,夏志清对于张天翼的推崇就没有得到国内学界的足够重视。
可以说,《中国现代小说史》已经成为一个奇迹,就其对大陆学术界的影响之深远而言,西方汉学界还没有哪一本文学学术著作能够与之相提并论。某种意义上,估计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也不会有出其右者。它是以一个天外来客的“他者”身份闯入大陆学人的学术视野的,其中译本迟至2005年才得以在上海出版,这种隔绝状态更加深了其神秘感,对新时期初年依然处于半封闭状态的文学学术圈产生了强烈的撞击。早在80年代初期,唐弢、丁尔纲、徐明旭、华忱之等学者就撰文批评其核心观点,而朱光潜等学人则在文章中以谨慎的观望姿态表示肯定。从80年代中期以来,其价值取舍与审美标准成为大陆“重写文学史”的重要参照系。迄今为止,国内学界对于这部学术著作的评价依然存在明显的分歧,尤其是对其中评价鲁迅、茅盾和左翼文学阵营的内容。说实话,如果没有鲜明的意识形态背景,《中国现代小说史》很难引起如此广泛而持久的关注,其标举“文学性”的策略,给80年代以来学术界不无矫枉过正色彩的“西方化”和“去政治化”潮流提供了一种理论样板,而所谓的“去政治化”其实是通过疏离政治的姿态来表达隐含的人道主义诉求,这与夏志清所推崇的“人的文学”的立场不谋而合。
在夏志清之后,李欧梵对“现代性”、“颓废”趣味的探究,王德威提出的“被压抑的现代性”及其华丽的批评文体,都对大陆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与当代文学批评带来了有益的启示。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中西文化交流日益频繁,本土学者在知己知彼的双向互动中,海外学说很难再度在大陆引发普遍的震惊。德国顾彬教授对中国当代文学创作中的垃圾化倾向的批评,对中国当代作家普遍地盲目自信的批评,其某些判断有一定的针对性,但总体上不无情绪化成分,失之偏颇。这种说法之所以受到大陆媒体的追捧,并非源自其学术魅力,而是媒体从中捕捉到了可供炒作的论调与趣味。从80年代以来,本土学者不断地从西方理论的兵器库里搬用各种法宝,进行轮番操演,对于西方文学批评和文学史研究的方法论不再感到陌生。在美国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学者,他们擅长运用西方最新的文学与文化理论来观照中国现当代文学,往往能够摆脱羁绊本土学者的思维惯性与当局者迷的理论盲点,常出惊人之论。尽管主攻这一研究领域的多为华人学者,但是,他们对于中国本土的文化语境、文学传承及其变异毕竟多有隔膜之处,他们以“我注六经”的姿态,偏重对文学史逻辑进行颠覆性的重新解释,以个别具有高度概括性的新名词(最为典型的就是加上各种前缀的“现代性”)来统摄全局,这就难免忽略了局部的历史情景,以放纵个人趣味的过度诠释抹煞历史的丰富性、差异性与复杂性,有时甚至离题万里。加上他们对于实证性比较强的史料考证兴味索然(这一点是美国汉学界与日本汉学界的最为明显的差异),在论证上很难落到实处,常常在细节上露出破绽。另一方面,由于这些汉学家操持的理论武器多为西方哲学、历史学、社会学、文化学等学科领域的最新理论,由于不同学科之间存在的差异,他们匆促上阵就难免煮夹生饭,这就使他们处于一种双重隔膜之中,既是中国的文学现实的旁观者,又是西方的理论现场的局外人。这种夹缝之中的身份,也容易招致双重的质疑。李劼在一篇纪念施蛰存的文章中就有这样一段话:“施先生对前哈佛大学教授李欧梵的世故和浮躁,也有过批评。他告诉我说,那个李欧梵,跑到我这里来,又是录音,又是录像,弄了好几个星期;然后回去写了本书(即《上海摩登》),里面全是我说的话呀”。⑥
与夏志清相比,后起的一些汉学家在文本细读方面缺乏必要的耐心与周密。像刘禾的《文本、批评和民族国家文学》对现代中国文学的性质提出了尖锐的质疑,认为“‘五四’以来被称之为‘现代文学’的东西其实是一种民族国家文学。”⑦并在篇末提出了“汉语文学的再生”的宏大命题。有意思的是,支撑整篇文章论证的核心论据仅仅是“重返《生死场》”的个案分析,颇有在沙地上盖高楼的意味。把这种个别性的判断上升为辐射全局的全称性判断,很难避免削足适履、牵强附会的尴尬。王彬彬曾撰文对王德威的《从“头”说起》提出质疑,认为海外华人学者与大陆学者生活于不同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环境里,可免于大陆式意识形态从外部到内心的制约,以不同的眼光看待现代文学的发展流变,但往往也难逃另一个方面的意识形态的左右;他们运用西方现代思想家的理论来阐释中国新文学,固然会使作品显现出新的意义, 但有时也会圆凿方枘,不着边际;在他们的学术视野中,清醒与迷误共存,新见与偏见交错。⑧程光炜在讨论“海外学者冲击波”现象时,在肯定海外华人学者的学术探索的同时,也认为其研究路数存在一些问题:“他们推导问题时,不是凭借材料的根据,而是通过理论的预设和大胆的假定,这样一来,有时得出的结论就很难有说服力,而且也较为浮泛。”⑨就夏氏的《中国现代小说史》而言,它对张天翼、吴祖缃的作品的艺术分析,要言不烦,扎实而细致,作者对张爱玲、钱钟书、沈从文的充分肯定也是建立在深入的文本分析的基础上,而不是先入为主,凭借盲目的自信做翻案文章。夏志清对比较分析方法的运用,也是得心应手,层次丰富,通过影响研究来寻绎外来文学对作家人格的精神改塑,对作品的文本结构的深层渗透,通过对同时代作家作品的相互比照来描述文学的空间格局。因此,西方汉学家仅仅凭借其崭新的理论包装,很难对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学科发展产生实质性的推动,只能制造一种昙花一现的学术时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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