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体验与旁观
作者:杨 会
一、体验式的写作与客观式的考证
传记写作一般存在着两种倾向:一种是作者带着极大的人生体验去感悟笔下对象的生活,在传记主人公的的身上融入了作者的人生体悟,“传记并不是纯粹的历史,它还需要表现传主的个性。”①带着这种情感体验写出来的传记往往更像散文或小说,容易引起读者的情感共鸣;另外一种则是带着旁观者的姿态多方面搜集资料,将精力集中于不同说法的多方面的考证上,这种传记更利于学术研究。当然,这里的分类只是就倾向性相对而言,虽然,“传记最重要的条件是纪实传真。”②事实上,任何好的传记作家都没法消除在传记中留下的自己的影子。可以这样说,肖凤的《萧红传》与葛浩文的《萧红评传》分别代表了以上两种倾向,这种归类并不是一种主观的猜测,从他们以下的话语中可以看出他们有着各自自觉的追求,肖凤在谈到她为什么写《萧红传》时说到:“写《萧红传》纯粹缘于某种情感的共鸣和共苦,因为我出生后到懂事起就没有见过生母……从那时起,我也就立志在文学的殿堂里诉说人生的经历、描写命运的曲折坎坷,讲述别人没有讲过的故事。”③因此,肖凤有感于自己与萧红命运的某种情感共鸣而试图“讲一个故事”。葛浩文在写《萧红传记》之前是系统学过传记文学课的,《萧红评传》的前身是《萧红略传》,而且这篇《萧红略传》是在柳无忌老师开的传记文学讨论课上的发言,④在《萧红评传·中文版序》中葛浩文还谈到:“但是我写不下去——那一刻,我已在不知不觉中抛开了过去我所接受的以客观、理智态度从事学术研究的训练,不知怎的,我竟然觉得如果我不写这最后一行,萧红就可以不死。”⑤可以看出,葛浩文是以一种“从事学术研究”的态度来对待《萧红评传》的,他有意识地排斥自己情感的介入。
从某种程度上说,传记属于文学,从而有了“传记文学”这一词。罗兰·巴特说过:“文学是语言的冒险”,甚至还有学者提出“语言就是文学本体”的观点,的确,语言本身对文学有着不同凡响的意义。肖凤的《萧红传》与葛浩文的《萧红评传》的语言风格完全不同。《萧红传》为了表达那种血泪交加的“身世之感”需要采用散文式或诗歌式的抒情语言,它的语言更像是一部散文或小说的语言,或慷慨激昂,或缠绵婉转。而与之相对,葛浩文《萧红评传》中的语言则较为“中性”,朴实无华,娓娓平缓,完全是一种学术论文的语言,也没有像《萧红传》中那么多带有情感色彩的形容词。
《萧红传》是以这样的方式开头的:“美丽的松花江啊!北国的江!你的甘甜的乳汁,哺育了多少智慧、勤劳的儿女。你有源远流长、永不枯竭的生命,你可曾知道,你的一个聪慧、软弱的女儿,早殁于千里之外的异乡……”⑥与其说这是传记不如说是一首散文诗。同样是开头,同样写萧红出生的地方,葛浩文则采用了以下的方式:“东北大平原位于中国本部的北方。西连蒙古边缘的大兴安岭山脉,北接西伯利亚,黄海和朝鲜半岛是它东南方的屏障。”⑦这样的开头像是一个客观的地理学的介绍,丝毫没有介入自己的情感体验。因此,两篇传记从开头就有了截然不同的语言叙述特色。一开始的语言风格界定了通篇文章的风格。另外,肖凤的《萧红传》为了传达置身体验的情感,运用了大量的形容词,并且有些地方情景交融,栩栩如生,再现了一幅幅萧红生活的画面:“自由的大海的波涛,与自由的温暖的海风,在她的耳畔弹奏起了美妙的音乐,她倾听着。在这种从未聆听过的美妙音乐的伴奏之下,她不由自主地默诵起了普希金的诗句来。”⑧这是描写萧红从东北到青岛的船上的情景,而葛浩文的《萧红评传》中写萧红的行踪经历带有“线索”的意味,没有点缀的形容词,也少有抒情性的文字,而只是用一两笔代过萧红的行踪,同样是写萧红从东北到青岛,葛浩文用以下几句话代替了肖凤的大段抒情:“二萧在大连停留了几天,大约六月初到达青岛,立刻搬进舒群为他们租好的房子。”⑨这几句话足以将萧红的行踪交代清楚了,葛浩文在感情渲染上并没有花费多大笔墨。
引文是反映传记作者资料来源的信息,我们透过引文能看出传记是以谁的观点为支撑(或是受谁的观点影响)的,拿前三章的引文做例子(前三章都是写到萧红去青岛之前的情况),粗略地统计,肖凤的《萧红传》共引用38处(除去有争议的看法中引用的资料),其中引用萧红或萧军的散文就达30处,而这30处又基本上引自萧红的散文,也就是说,关于萧红在去青岛之前的这段人生经历,肖凤是从萧红的散文中揣度出来的。而葛浩文写萧红这段经历时引文达42处(除去有争议的看法中引用的资料),其中引用萧红、萧军的散文仅15处,而且,葛浩文引用的资料范围较广。肖凤在写萧红去青岛之前的经历时除引用二萧的散文外,她的资料还来源于萧军、铁峰、舒群、丁言昭、傅秀兰的回忆,而葛浩文写这段经历时还引用了拉铁摩尔、端木蕻良、肖凤、萧军、张秀珂、铁峰、陈隄、何宏、许广平、傅秀兰、丁言昭、孙陵、骆宾基、舒群、石怀池、李洁吾、黄淑英、张琳、司马桑敦等人的回忆或他们写的有关萧红传记的材料。而且,葛浩文为了考证萧红的生平资料,在1973年到1974年间,还两次穿梭飞行于美国、日本、香港和台湾之间,访问萧红生前的友好,搜求有关萧红的史料。对一些有争议的说法,比如萧红生母的死期和萧红上小学的日期,肖凤的《萧红传》中列出了两种观点,并引用了萧军以及铁峰的回忆,最后依据萧红的散文《永久的憧憬和追求》得出结论:萧红九岁时生母去世。对这一个问题,葛浩文引用了丁言昭、陈隄、铁峰、肖凤、骆宾基等人的观点,最后同意了肖凤及陈隄的观点,他的依据是萧红的散文以及萧红的同学的回忆。另外,对于与萧红在东顺旅馆同居的青年是谁的问题,肖凤认为是萧红父亲为她订婚的人,并在后面注释中说:铁峰在《从呼兰到哈尔滨——萧红家世及早期生活的创作》一文中曾说,与萧红同居的不是汪而是别人,依据现在所见到的有关资料判断,此说似根据不足。但是,葛浩文认为萧红是与一李氏青年同居,他引用了石怀池、张琳、陈隄、骆宾基等人的说法得出他的观点,而肖凤在这个问题上,只用萧军的观点证实自己的看法。
以上两种不同的态度导致了他们整体阐述上的不同,肖凤以自己的人生经验体验着萧红的人生经历,能引起读者强烈的情感共鸣,读肖凤的《萧红传》就像是读一篇凄哀的散文一样,从中读到的是一个催人泪下的故事。事实也是这样,《萧红传》前两章最初就是发表在《散文》月刊1986年创刊号及2月号上的。而且当时读者的反应是:“许多素不相识的读者,从天南海北寄来了一封又一封感人肺腑的信件。他们中间有教师,有大学生,有工人,有农民,有战士,有医务工作者,有干部。他们在一封又一封感人肺腑的书信中,都不约而同地关怀着《萧红传》的写作,殷切地鼓励我共同努力。有的年轻朋友还与我坦诚地谈心,诉说自己的身世及内心感受。”《萧红传》成为不同文化层次的读者喜爱的读物,并引发了一些人的身世之感,它其中融入了肖凤的想象力的虚构,这种虚构也是必要的,“因为虚构的生活在我们看起来更真实……传记家的想象力不断受到激发,用小说家的艺术——谋篇布局、暗示手法、戏剧效果——来拓展私生活。”{10}可以说,《萧红传》达到了一部散文或小说的效果,但是葛浩文的《萧红评传》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情感共鸣,读者承认它是“翔实地考证了萧红的一生”。{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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