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在理论与批评之间

作者:龙迪勇




  一
  
  当我拿到吴海新近所出的文学评论集《文学阐释录》(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6年12月版)时,在欣喜之外,更多的是敬佩。吴海在文学评论的园地里辛勤耕耘了几十年,心无旁骛,乐此不疲:“由于自己爱过诗,所以最初写的短小评论几乎清一色的是诗评,后因工作需要,又写过剧评和影评。新时期以来,注意力转向了小说评论。几十年便这样走着、干着。而近二十年来,文学评论竟成了我的职业,成了上班、下班都乐此不疲地去做的事,成了我人生中一种重要的生存方式。”①一个人能够心无旁骛、几十年如一日地去干一件事情,可见吴海对文学评论的热爱是真诚而执著的。当然,有时候也难免会有抱怨:“往往读了几十万字甚至上百万字的作品,写出的却是一两千或三五千评论文字,其中的‘阅读疲劳’姑且不说,而要从一团乱麻中抽绎出若干值得阐述的见解就够费心思,若要达到见人之未见、说人之未说,其难度更可想而知了。”②然而,抱怨归抱怨,吴海很快便能从文学作品中找到审美的快感与发现的愉悦:“一旦当你全身心地进入了作家精心营造的那个艺术世界,发现了作家潜藏其间的艺术奥秘时产生的那种审美快感,也是他人所无法体味到的。”③这就是说,文学评论中往往会有创造与发现的快乐,而这种快乐是其它快乐所无法比拟也无法替代的。在《文学阐释录》的“后记”中,吴海这样写道:“几十年这样走过,有苦有累自不待言,但愉快与兴奋更与我相伴,它充实了我的生活以至生命。”④是啊,人的一生能有这样的“愉快与兴奋”相伴,我们又夫复何求呢?
  无疑,有耕耘就必然会有收获。吴海几十年耕耘下来,收获的是三本文学评论集——《创作探求录》、《审美感悟录》与《文学阐释录》。也许,从数量上看,吴海的收获算不上丰厚,但真正读过他的评论文章之后,我们不得不承认:他的观察是犀利的,他的分析是透彻的,他的见解是精辟的。所以,总的来说,吴海的文章是厚重的,因为他笔下的文字信息量大、含金量高;吴海的视野是宽阔的,因为他始终胸怀文学的大海。展读吴海的评论文章,我们除了能品味到文学的神韵,体会到理论的张力,还能从中看到社会的倒影,听到时代的潮声,触摸到思想的脉搏,并感觉到文化的乡愁。
  我本人也曾做过文学梦,从事过评论工作,但我抑制不了理论的冲动,抵制不了研究的诱惑,很快成了文学评论队伍中的逃兵。如今,系统地拜读吴海的评论文章,我的感受是复杂的:一方面,我仿佛跟随一位优秀的向导,在当代文学的丛林中穿行,时有美丽动人的风景映入眼帘;另一方面,阅读中,我的心弦经常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拨动,它迫使我时时去审视自己的内心,于是常有温馨的旧梦浮上心头。下面,我结合阅读《文学阐释录》时的感受,主要谈两点认识——说不上是对书中评论的评论,就算是谈点阅读后的印象吧。
  
  二
  
  在《文学理论》一书中,韦勒克、沃伦把整个文学研究分为文学理论、文学批评和文学史三类。前者是关于原理、范畴和判断标准的研究,后两者则是关于具体文学作品的研究,正如韦勒克所说:“关于文学的原理与判断标准的研究,与关于具体的文学作品的研究——不论是作个别的研究,还是作编年的系列的研究——二者之间也要进一步加以区别。”而要把这种区别搞清楚,“似乎最好还是将‘文学理论’看成是对文学的原理、文学的范畴和判断标准等类问题的研究,并且将研究具体的文学艺术作品看成‘文学批评’(其批评方法基本上是静态的)或看成是‘文学史’。”⑤显然,上述区别是为了理论上的方便。如果我们对此作机械的理解,在研究文学理论时不结合具体的作品,或者在作文学批评时不运用文学理论,那产生出来的不是空头理论就是浅薄的批评。韦勒克与沃伦说得好:“文学理论不包括文学批评或文学史,文学批评中没有文学理论和文学史,或者文学史里欠缺文学理论与文学批评,这些都是难以想象的。显然,文学理论如果不根植于具体文学作品的研究是不可能的。文学的准则、范畴和技巧都不能‘凭空’产生。可是,反过来说,没有一套课题、一系列概念、一些可资参考的论点和一些抽象的概括,文学批评和文学史的编写也是无法进行的。”⑥
  吴海是深深地懂得上述道理的,所以在其漫长的评论生涯中,他一直都很注意将理论研究和文本细读结合起来,也就是说,很注意将理论与批评结合起来。可以说,吴海一直是在理论与批评之间撰写他的评论文章的。正因为如此,所以他的“理论”不显得生涩和枯燥;也正因为如此,所以他的“评论”没有流于浮泛和浅薄。我们且来看看吴海的夫子自道:“尽管‘批评’有别于‘理论’,但并不等于批评(评论)不需要理论。在长期的审美实践中,深感评论一刻也不能脱离理论,没有正确、深刻的理论指导,评论就会失去灵魂与支柱,这就无从判断作家创作的高下、是非与成败,也无法提升评论自身的层次,强化评论的力度。不过评论家对理论的运用不同于理论家,他们需要的是将理论化为审美思维的血肉,融于艺术的剖析判断中。”⑦就这本《文学阐释录》而言,除“附录”外,全书共分为六辑,而无论是较为宏观的“宏观思绪”、“文学史笔”,较为微观的“创作探胜”、“文本品读”, 还是某种程度上带有“应景”性质的“艺术管窥”、“序跋之页”,都体现了理论与批评的有机结合。比如说,在《回望:江西当代文学五十年》这篇宏观性、概括性的长文中,一方面体现了某种“宏观思绪”,作者以一种“文学史笔”,对跨度长达五十年的江西当代文学进行了颇具理论色彩的总结;另一方面,作者并没有空发议论,而是把所有的论述都建立在对具体的作家作品的分析和解读上。又比如,在一些较为具体的作家作品论中,作者总能提出一些具有概括性和涵盖力的理论问题。在《审美视点:对人性深度的探寻与开掘——陆文夫长篇小说<人之窝>散论》一文中,吴海提出:“结构,是长篇小说的艺术核心问题之一。有经验的作家,都会高度重视结构艺术。因为长篇小说生活容量大、人物众多、情节曲折、场面复杂、头绪纷繁,如不精心结构,就难以做到组织严密、叙述有序。”⑧接下来,作者在文章中具体分析了长篇小说《人之窝》的结构。
  事实上,吴海评论文章中这种理论与批评的有机结合是一以贯之的。在为他的另一本评论集《审美感悟录》所写的“序”中,吴海的老朋友——著名评论家吴泰昌说得好:“他的文章颇有见地,表达质朴。他注意将理论研究文章写得不学究,不过于抽象,总是结合某些作家的创作实践,结合种种文学现象,写下自己的一些认真的思考;他的评论文章,也力避就事论事,而力图从宏观上去考察,从比较中形成见解,使评论带有理论色彩。”⑨我想,只要认真读过吴海的评论文章的人,都会承认吴泰昌的说法不愧为知人之论。
  
  
  三
  
  由于吴海的评论文章很注意将“理论”与“批评”有机地结合起来,所以,如果要对其批评工作做一个定位的话,那么,我们可以说,它是处于“自发的批评”与“职业的批评”之间的一种批评形态。
  法国著名的文学批评家阿尔贝·蒂博代在《六说文学批评》(亦名《批评生理学》)一书中认为,批评一般可分为三种:自发的批评、职业的批评和大师的批评,它们都有各自的“地域”、“气候”、“物产”和“居民”。这三种批评一直都在为居住权和各自的疆界争吵不休,甚至明里暗里怀有吞并对方的野心。但蒂博代认为,这种状况是正常的,一旦它们停止争吵,三分天下归于一统,批评就要遭受灭顶之灾,甚至整个文学共和国都要趋于崩溃。蒂博代指出,三种批评应被看作不同的取向,而非固定的框架;它们是生动活跃的倾向,而非三个彼此隔绝的房间。所谓“自发的批评”是一种读者的批评。当然,这里所说的读者是一些饱读诗书、有文化修养而又“述而不作”的人:他们读书只求精神上的满足和愉悦,而自己一般不执笔写作;他们发表议论品评他人的作品,也只不过是把自己的感受说与同好。由于这种批评一般不形诸笔墨,所以经常被称作“口头批评”;而且,从事这种批评的人经常在小圈子的沙龙中活动,所以它们又被称作“沙龙批评”。当然,正如蒂博代所指出的,所谓“口头批评”只是一种理论上的存在,其为世人所知,必以某种形式的文字为载体,如书信、日记、自传、回忆录等;而一旦“口头批评”形诸文字,就必然突破沙龙的局限而逐渐演变成一种具有相对稳定特点的批评形式,其重要形态就是所谓的“报刊批评”。所谓“职业的批评”,又被称作“大学的批评”或“教授的批评”,因为其代表人物是一些大学中的著名教授。这些教授们总是站在高高的讲台上,俯视着无知或少知的学生;总是要对文学的发展追根溯源、条分缕析,寻找线索和规律。在他们手里,文学被划分成了具有固定规则的各种体裁,并且在演变中形成了自己的历史。他们是文学教堂、宫殿、纪念碑的建造者,其工具则是历史、政治、道德、哲学、作家生平或“种族、环境、时代”。“职业的批评”崇尚实证的研究,总是从搜集材料、考证渊源和版本开始,通过能利用的一切学术资源来研究作家作品,其任务是“建立一个观念的、联系的、智力的世界”,其自然的倾向是条理化、系统化、科学化。“职业的批评”在文学史研究中最擅胜场。尽管“职业的批评”也存在各种弊端,但蒂博代认为它“属于19世纪文学中最坚实最可尊敬的那个部分”。所谓“大师的批评”是指那些已获得公认的大作家的批评。“大作家在批评上也有话要说。他们甚至说了许多,有时精彩,有时深刻。他们在美学和文学的重大问题上有力地表明了他们的看法。”这是一种热情的、甘苦自知的、富于形象的、流露着天性的批评,其追求的目标是批评与创造的汇合。如果说,批评家的批评是“求疵的批评”的话,那么,作家的批评则属于“寻美的批评”。由于作家们深知创作的甘苦,所以他们的批评往往一针见血、精彩纷呈。像雨果的《论莎士比亚》、波德莱尔的《现代生活的画家》等,都是此中的名篇。{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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