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你不能再回家”

作者:孙 苏




  张承志在他的《清洁的精神》一书中曾经说到,文学中有一个永恒的主题,叫做“你不能再回家”。他是针对那些远离了祖国,在异国打拼的人而言。但即使在自己的土地上,对离开了故乡的人来说,你还能回得去吗?你回去的地方,是现实中的故乡还只是心理的想像?
  孙少山用他的还乡系列小说,早已无情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研究者们通常把孙少山的创作分为两个系列,黑色系列和还乡系列。前者探讨的是人的生存境况;而后者则努力在寻找人的生存位置。写离乡之人的精神在两处间的漂泊,那种陌生和疏离的感觉,无可依附的孤独,无处认同的文化失落。
  如果说生存是个严峻的话题,那么还乡应该是个温馨的话语。有人仔细分析了还乡的内涵。“还乡就是对于童年和故土的怀想。它是以回忆的方式,以个体的亲历性体验去亲近文化,感知文化,并在这种亲近和感知中获得一种快乐幸福与精神上的寄托,甚至唤醒了生命力激情。所以这种还乡本质上是诗性的,它具有别的文化经验所不能取代的独特人生内蕴和审美价值。”
  所以故乡,以及因此而衍生的思乡/还乡等,一直是中国文学历史上讴歌不衰的话题,成了中国最有影响力的传统美学追求,千古流传,圣洁得不可侵犯。
  《诗经·东山》写归乡的诗: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我东曰归/我心西悲——不断传承的文化传统和文学礼赞,让“故乡”具有了神性的意义,形成了一个集体无意识:还乡是每个飘泊在外的人共同的愿望和渴望。故乡是你剪不断的脐带,永远和你的血脉相连;故乡是人的精神家园,永远是人的灵魂渴望归宿的墓园。很多人在外面闯荡的勇气都因为有个故乡做自己精神的根据地。一个人在异地生活了许多年,经历了一生,非常奇怪的,他所有的目的,都是为了有一天,还归故乡。还乡是游子终其一生梦寐以求的努力,并因这种努力的艰辛与执著备受歌颂,成就令人惊叹的人生境界。但在孙少山的还乡系列里,他彻底粉碎了人们这种习惯了的故乡意识,从离乡——思乡——还乡——直到再一次黯然离去,与故乡彻底诀别,一个人完成了他一生的故乡旅程,一个作家也颠覆了一个古往今来的人间神话。像指出“皇帝的新衣”并不存在一样,孙少山成了一个清醒的敢于拒绝这温情脉脉的童话的人。
  孙少山对故乡及其意义的颠覆主要是通过他的还乡系列代表作《梧桐雨》和《出关》这两篇小说来实现的。
  《梧桐雨》是一篇纯现实主义的几近纪实的叙事之作。记录了一个叫江立川的人的回乡之旅。他为改变全家人的命运独闯关东。苦干苦熬25年,省下了包括回乡路费在内的每一分钱,帮故乡的兄弟娶上了媳妇,为故乡的父母盖上了房子。他情愿熬干自己的每一滴心血,熬尽自己的每一天岁月。支撑他的是一个坚定的信念。他有一个家。他有一个可以成为归宿的故乡。他有一个梦可以让他期待:他熟悉的气味,他熟悉的土地,他熟悉的乡音,他血肉与共的亲人呵——他付出了健壮年轻的生命,等待的就是有资格回乡的那一天。
  我一直认为,一个作家的天赋,最重要的是体现在那种几乎是与生俱来的艺术感受能力上。也就是他能将对生活的观察融会到自己内心的自省当中,准确细微地体会笔下人物心灵深处的每一丝颤动,情感深处的每一种滋味。并能明晰自然地传达给每一位阅读者,让人认同,让人动容。
  小说家对江立川的回乡之旅就进行了这样精细而深入的描绘。他想像中的故乡,他回乡后的激动,当那种激情在一个衰老虚弱的人身上爆发出来,这本身就能引发我们极大的悲悯之心。而激情过后的冷静,带给人的更是一份痛楚之感了。江立川发现,所有的故乡之感,实际上都存在于他对故乡的想像之中。他的经历告诉我们一个残酷的真理,故乡只能是个梦。梦中的故乡,有他熟悉的一切,现实中的故乡,却面目皆非。因为现实是有时间概念的,而时间对梦却无能为力。
  极具讽刺意味的是,江立川对故乡的感觉最后只剩下雨敲打在梧桐树叶上的声音了,不幸的是那只是他臆造的幻觉,在现实中,梧桐树叶已被塑料布所替代。
  如果说,时间能够改变空间的一切,那么不属于空间范围的某些情感应该具有永恒意义了,但事实上,江立川的故乡遭遇,却给这些美好的想像一个否定的回答。他在一个由自己千辛万苦帮着建立起来的家中,再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
  父母依然,但他在父母的心中已变得遥远和陌生。他不是他们在几十年的生活中日日依赖和相处的人;他更多的意义是证明着一个“存在”,和父母的日常生活无关。他羡慕地望着一家人和谐相处的画面,而他再也无法进入其中。他曾经拥有的母亲的呵护和关爱,都被转移到天天与母亲相伴的侄儿身上。一个细节的描写让人感到残酷无比:他为挣钱而被煤尘损害得几近残废的肺让他咳嗽得整夜难眠,但母亲却在这接连不止的咳声中平稳地安睡。他期盼着母亲醒来会跟他说一句话,一句话可能就会打消他离开故乡的决心。他的期待让他紧张得心跳都停止了,但那句说出的话却是:“你忍着点吧,小华(他的侄儿)明天还要考试呢,别把他吵醒。”
  除了窒息,他还能剩下什么。
  第二天早上,他悄悄地离开了“家”。
  “现在他忽然明白了。当你离开时,故乡已不再是你的故乡了,你所梦魂牵绕的,只是你梦中的那个故乡。当你千里归来时,实际上等于你回来寻找你梦中的故乡,眼前的故乡已与你无甚关系,你的失望也就是必然的了,爹也不是那个爹,娘也不是那个娘。”
  这不是江立川一个人的悲剧,这是人类的悲剧。是人类不可避免的宿命。是人类抗拒不了的一种选择。漂移是人类注定的命运,但他必须为自己的心理和情感找到一个归宿点,“故乡”就成了被人类紧紧抓住的一根稻草。但日常的力量远远强于情感的想像。而故乡不具有神性只具有日常性。孙少山的深刻之处,就在于他敢于有勇气正视这根稻草的本质,向我们揭示了人类虚弱的心理事实,还人们一个真实的存在。一个普通的还乡故事,因此而具有了对人类生存现象从哲学层面上进行探讨的价值。
  如果说,在小说《梧桐雨》中,多少还有着对故乡的温情和回忆的描写,还有着一丝丝茫然、无措和不解,那么到了《出关》,作家所有的就只是一种彻底的绝望了。对魂牵梦绕的故乡,对至亲至爱的妻子。如果说《梧桐雨》只表现了游子精神上与故乡的疏离,情感的隔膜和亲情的淡漠,无所归依的疼痛感,探讨了故乡作为存在的真实的意义。那么到了这里,直截了当揭露的就是关于故乡的背叛。来自灵魂居所的背叛,来自精神家园的背叛,还有什么样的绝望比这更深刻呢?
  这种揭露深入骨髓到如此地步,以至一般的现实主义手法都无法实现作家的目的,所以在这篇小说中,孙少山无师自通地采用了理论上被叫做“魔幻现实主义”的表现手法。他给我们讲述的是不可信的魔幻故事,而因此呈现出的却是最真实的现实。
  一个往来于关里关外的年画贩子老朱,遭遇到了一件奇事。他被一个流落他乡被叫做古娄的骷髅头要求带回老家。老朱好心劝说已变成这副模样的古娄放弃这个念头,但禁不住思乡心切的古娄的苦苦哀求,决定带他还乡。
  古娄讲述了他不幸遭遇,准备好了送给心爱妻子金戒指的他在还乡路上遭黑痣人暗算,身首异处。金戒指也被黑痣人抢走。没了腿的他苦等五年,才等来了和他同乡的老朱带他回乡。老朱却给他讲了一个发生在他家里的奇事:每天早上,他家的大门都会自动打开,有牛自动走出,有犁自动耕田,自动收割,自动打场,只看见叉子挥舞,却看不见人影。没了男人的家,活计却一丝不苟。这让古娄不由感叹:“没了脑袋的他”,比他早回家了。世人写思乡,写还乡,还有写得比这更锥心刺骨的吗?思乡之情,还乡之愿,即使身首异处,即使粉身碎骨,也日夜兼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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